正统论是中国传统史学的一个核心性理论问题,指的是在历史编纂中史家应采取“正统”王朝的纪年作为编年的标准,这就需要史家对现实中的政权进行一番价值评判,以确定哪一个政权堪为“正统”。这是以历史认识、历史编纂来论证一个政权的正当性和合法性,深刻体现了中国历史上政治与史学的密切关系。
正统论,又称为正闰论或正朔论。要讲明正统论,首先要讲明“大一统”,正统论事实上是“大一统”观念的体现。“大一统”观念形成于战国至汉代,反映的是从列国纷争走向天下一统、中央集权王朝国家形成的历史大势。“大一统”一词,出于《春秋公羊传》。根据汉朝思想家董仲舒的说法,“统”本来指的是时间之“始”,“大一统”,就是以“一统”为“大”,指的是接受天命的天子,建国后头一件大事就是重建正朔即重新确定正月初一。“一统”即建正朔何以为大?按照天人感应的宇宙观,创立新王朝的天子必须通过重建正朔来响应他所接受的新的天命,给天地、百姓、万物一个新的至正的开端,开辟人间历史的新时代,也开辟宇宙气运的新纪元,从而使天道流行贯通,达到“太平”之境。天下政教号令应该并必须统一于天子,于是,从时间上讲的“大一统”就衍生出空间上天下统一之大义。有学者认为,以九州为中国,加上四夷而为天下的古典空间观,出现于《周礼·职方氏》,大致形成于西汉中期至末期。就是在这一时期,形成了这样一种文化价值观念:以天子所在的中国为中心,天下成为一个具有宇宙论意义的神圣共同体。从此,天下一统成为中国历史追求的目标,尽管中国历史上有天下统一的时代,也有政权割据并立的时代,但是,人们总是以统一为常态,以列国为变态,天下分久必合成了中国历史发展的规律。现在看来,天下观正是今天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起源。
汉朝儒家提出了正闰说,即后世的正统论。董仲舒认为,历代的盛衰兴亡其实是黑、白、赤三统的转化循环,秦朝虽然重新统一了天下,但是严苛残暴,违背了三统循环的历史规律,不得为“一统”。西汉后期,刘向、刘歆父子以“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生的宇宙气运规律来解释改朝换代,认为秦虽得水德,但气运正从木德向火德转移,故秦处于“闰位”,不得为“正”,不能采用秦朝纪年来写史。可见,所谓的正闰说,首先是认定天下必须统一,必须是一个政治共同体,然而,一个统一天下的政权是否具有合法性和正当性,史家必须以“道”为标准来加以判定。
东汉之后,中国历史进入长期分裂的魏晋南北朝时代,在这一时期,正闰之争非常激烈,这意味着,在政权并立和南北对峙的历史阶段,人们却始终认为天下仍然是一个整体,天下应该也必须归于一统,所以要争论到底哪一个政权才是凝聚天下的核心即正朔所在。西晋时,陈寿写《三国志》,以曹魏为正统,到了东晋,史家习凿齿写《晋承汉统论》,认为曹魏并没有统一天下,不得为正统,晋朝应该直接继承汉朝而为正统。南北朝时代,南北政权都自命正统,北朝政权为自己争正统的理由往往是占据中原,南朝政权为自己争正统的理由往往是继承晋朝和华夷之辨,但从根本上,他们都按照汉朝以来流行的“五德相生说”论证自己才是得了天命的正统政权。唐朝统一之后,编纂了《北齐书》《周书》《梁书》《陈书》《隋书》《南史》《北史》,一方面以“大一统”王朝的眼光平视南北政权,另一方面根据五德相生说,上推唐朝的授受关系,而以北朝为正统。
北宋时期,正统论发生重大变化,具有了新的思想面貌。北宋前期仍推五德相生之运,以宋为火德,而欧阳修在仁宗时期所著《正统论》完全否定以五德相生的宇宙气运论正统,斥之为“怪奇放诞”之论,背离了孔子之教。他指出,只能根据“治乱之迹”“功业之实”而非虚幻的“天命”“德运”来判定正统。欧阳修将统一天下的功业作为正统的标准,认为只有统一天下才能成为天下之正统。这一正统论影响很大,但在当时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他的理论,理学家程颐就主张要按照是否行“王道”来判断正统,而不是是否统一天下,所以他主张在三国时期应以蜀汉为正统。
在北宋,以统一天下为标准的正统论占了主流,史学家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就主张这样的正统论。但是,到了南宋,几乎所有的人都主张蜀汉正统论,在不利的政治形势下申张道德优势,以捍卫南宋的正统地位。朱熹虽然也坚持蜀汉正统论,但他论正统,并不以“王道”为标准,而是仍然以统一天下的功业作为正统的标准,统一王朝的合法继承人是“正统之余”,可以算是分裂时代的正统所在。朱熹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以东周、东晋和蜀汉为正统,而这也正是南宋之为正统的理由。朱熹的正统论是与他的道统论相互配合的,宋以后流行的道统论由朱熹正式提出,他以北宋五子即二程等北宋道学家直接上承孟子,而把汉唐诸儒摒除于道统之外。宋儒发明“道学”,道统在宋,这意味着,只有宋儒才真正掌握了达到理想社会的根本原理和正确方法,也就是说,南宋政权虽地处江南,失去中原,但却掌握中国文明的形而上学之理,掌握中国文明的精神命脉。道统在南宋,这才是南宋为正统更为根本的理由。
南宋朱子在当朝恢复中原无望之时,构建出一套以道统、正统双线整合中国文明的思想体系,给出了一套继承汉朝“大一统”而有所变化的“中国”原理,将“中国”浓缩、抽象为两大精神原则,即道统和正统。这是中国文明在精神向度上的深化和形而上学化,意义重大。从此,“中国”超越了具体的民族、地域、国家,而指向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两大精神原则,“中国”成为一种既具体又抽象的历史文化认同。相对于道统,正统即指“治统”之正,元、明、清三代都有关于道统和治统的重要论述。从此,治统和道统成了贯串中国历史的两大主脉,如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所说:“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
为什么中国历史具有一种持续的向心力?表现于正统论中的文化价值——把“合天下于一”的“中国”的绵延永续作为追求,应该是观念上的一个关键因素。道统相传、正统相继的中国历史之“道”,使种种差异和不同兼容共在,克服、连接了所有断裂而持续存在,这对于当代文明的持盈保泰也有所启发。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编辑:海宁)最新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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