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牛肩木,火塘,杵臼,土锅,竹编的碗箩、筷箩,刀兜,木拓子,土陶油壶,烤茶罐,葫芦瓢……一道灯光从头顶打下来,照亮垛木房的一角,照着一根根被旧年的烟火熏黑的木楞,挂在上面钉子上的蓑衣、羊皮褂子、扁担,以及地上角落里的大陶罐、支在罐口的铁锅、装满黄灿灿包谷籽的木斗……明暗交叠的光影仿若某个早晨从山头跃出的阳光,倏然洒进古老的垛木房内。
漾濞江南岸,云南大理白族自治州漾濞县太平乡太平村杨梅树村,那间位于村民活动广场前端的村史馆内,正在这片土地上慢慢消失的古老垛木房被原样重现,那些逐渐消失的老物件被一一收回,放归原处。灯光下,时间若飘忽落于水岸芦尖的一群蜻蜓,轻轻落向那些旧年的事物。
牛肩木,牛耕时代担在两条牛的肩脖上,用以使二牛并排拉犁前行。这是一根长约1.2米的U型木,里面挖成槽。U型制作是为了减轻对牛肩的磨损,而里面挖槽是为了减轻整根木头的重量。木槽居中位置打一个稍大的孔,两侧隔开约一尺五再各打一个稍小的孔,两边小孔里分别穿绳用以套住牛脖,中间大孔里穿铁链,用以拴拉犁架,铁链需要长于牛身。耕犁时,两头牛在前面牵拉,人于牛中间后部撑扶着犁架,随牛的行进向前犁行。乡间那些在土地上度过了半生的男人们犁的地,犁垄密实,犁土深厚,被犁尖翻起的泥土若一道直浪,随着噗噗的声音一路向前推开。此刻,这根历经牛肩和日月打磨、已然变成了灰白色的牛肩木靠着暗黑的垛木墙,斜立在那里,若不是熟悉农耕生活的人,大多已猜不出它的用途。
木拓子,这是用来拓粑粑的,上面雕刻的拓图多为寓意吉祥的花鸟虫鱼,图框有方、圆两种。眼前这支带手柄的约5厘米厚、10厘米宽、一尺来长的木拓子,每面皆有两个拓图,朝上的两个拓图是圆框的花朵图案。在乡间,遇有丧礼祭仪、新建房屋飘梁竖柱等重大活动,人们都要拓粑粑:将米饭蒸熟后,趁热揉捏成团;将平日存放于楼上的木拓子洗净晾干,在一个个拓图框内稍稍擦上香油以防粘黏,再揪取大小合适的饭团按压于拓图框内,拓出图案精美的粑粑。拓好的粑粑,通常还要描上鲜亮的颜色。描色是一次重要的创作,只有配色好看、描笔干净准确的拓图粑粑,方显出花开鸟鸣、鱼跃鸟翔的吉祥雅意。人们在面对天地、祖先时,常以这样不惮烦劳、繁复精致的制作,来表达心中的至高礼敬。
杵臼,这是用来舂碾谷物的劳作工具。杵臼是它的乡名,书面上又称为手碓,制作的材质有石、木两种。展示在这馆内的是一副木杵臼,一臼两杵,可一人舂碾,也可二人对舂,各执一杵,你起我落,于这不断反复的起落间,最后完成谷物的舂碾。
大小铜铃,赶马帮的人将其挂在头骡脖颈上用以引领马帮前行。放牛羊的将其挂在头牛、头羊脖颈上,放牧时听铃声可确定它们所处的方位。
竹编的碗箩、筷箩,一般挂在家里的墙上。碗箩粗编,有乒乓球大小的网眼;筷箩细编,确保不漏筷子。碗箩里通常还要在底上铺一层包谷芯,洗好的碗筷放在里面,沥水干爽,利于卫生。
木制刀兜,以一片直径长约一拃的半月型小木板为底,在近口处钉上半个“工”型木,方便在其中插放刀具。兜口两头一般打孔穿上绳子,上山下地时可系在腰上携带刀具,便于腾出手来持拿别的东西;在家里则可用于挂在墙上,以防刀具伤到孩子。
事实上,这已不是杨梅树村、太平乡的村史馆,而是中国大地上数千年农耕文明的局部呈现。这些以乡间大地上最常见、最易得的土、石、竹、木以及少量铁铜所制作和构成的千百年来乡村生活的用物,在这间不大的村史馆里被集中地盛放在一起,依稀还原出乡土中国滇西乡间、漾水流域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长久以来生产生活的原初面貌,散发出古老、朴拙和温情的气息。
二
一起在这间村史馆里呈现的,还有那段深深嵌入这片土地历史记忆的国殇往事。在展室内,有一个饱经沧桑的石碾子,它被叫作“1938压路机”。1937年底,在敌寇入侵、山河破碎的家国危难之时,为西南抗战而紧急修筑的滇缅公路因时间紧、任务重实行分段修建。漾濞因县小人少,省府决定,“漾濞境内四十里桥至县城下街一段由凤仪、蒙化两县修建;漾濞本县负责漾濞江至顺濞河一段,全长36公里”。当这段路于1938年5月30日提前修建完成时,当时只有3000余户、2万多人的漾濞,“共征用民工1.8万人次,投工85.59万个,完成土石方55.61万立方米”。在当时条件下,民工们挖路的主要工具是简单的镐锄加铁钎,而用以压实路面的,就是这些由当地石工们打制的石碾子。
“石碾子的重量轻的两三吨,重的五六吨。民工们像纤夫那样拉着石碾子来回压路。上坡时,石碾子比较容易掌握,但下坡时石碾子产生的惯性太大,很难控制,许多恐怖的事故时有发生……”
几年前,我曾到过太平乡太平街,当年参加过修筑滇缅公路的梅品珍老人还健在,90岁的梅奶奶坐在太平集镇上自家店铺的屋檐下,讲起那些艰难修路的情形,感叹唏嘘,“这些年,好些人来问滇缅公路,在街上问着半大娃娃,说认不得。我说就在脚底下了嘛,脚底下这条就是滇缅公路”。
从太平街向漾濞县城方向约四五里处,路旁雕筑起一个一如当年那样的大石碾子,碾子做得极其逼真,加上拉碾子的木架上的道道沧桑裂纹,无声地诉说着旧年的苦难和坚韧。从太平街往县城相反方向,也是约四五里,在滇缅公路漾濞段最艰难的小尖山石崖子一段,路旁雕筑了一组筑路民工用铁棒撬起巨石的雕塑。那是一个山石嘴子,边上没有树木遮凉,只有山风和过往车辆带起的灰尘一次次扬向路旁的雕塑,被覆成土灰色的雕塑在烈日下愈发显得悲壮和艰忍。如今,在太平街上,几经筹划和努力,将要建起千里滇缅线上的第一座滇缅抗战方志馆,以更加清晰地呈现和记住那段血与火的滇缅往事,让脚下大地在往事的注目里,续写出新的日月长歌。
三
一年一年,太平街度着它平静的日月。每周一集,各村寨的人们到集上买卖交易,商店里挤满了人,街旁的饭馆和小吃店里都是食客,满街熙熙攘攘,一派热闹景象。离太平街二三里,在老滇缅公路北侧,有着数十户人家的杨梅树村掩映在茂盛的核桃林间,村道清幽,鸟声错落。村庄后面往上,先是一片数百亩的梨园,每年三月间满园梨花盛放,漫山摇曳如雪。梨园再往上,今又种了数百亩的茶园,茶园里原生的杜鹃花悉数留住,早春之时便有树树花开如云似霞。此时,茶树初植不久还未长成,若待数年之后,那便是另一番景象了。在茶园的一侧,正筹建着一个茶厂,茶园主人打算自己加工制作茶叶,好更多地留住这方山水的原初滋味。
山上的梨园和山下的核桃林一起,用满目绿荫装点着古村。在村史馆前的操场一侧,一间老屋子还暂时保有着先时的样子:被久年的烟火熏黑的双合木门,上面平直的老式锁扣上挂着黑色挂锁,两侧木板壁的高处有木条格窗,灰黑斑驳的木板墙上挂着蓑衣、绳子。看得出来这是一间厨房,在主人家新建的楼房侧面,这间年岁不小的老屋子已成为“活态村史馆”。光阴久远,双合木门上可见旧年的斑驳残迹,而今又贴上了新的门神画,两侧的金字对联更是闪亮,上面写的是:美酒佳肴常有备,鱼丰肉富可迎宾。
(编辑:张雪娥)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