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堂客话图》(中国画) 夏圭(宋)
在中国人的视野里,如果没有山——那是不可想象的。没有山,仿佛肉体没有了骨骼,脉管中没有了血液。如果没有山,那么多情志该向何处寄托?那么多感怀该向何处倾诉?山,是住在中国人心房中的另一个自我。
山可以与我们对话,“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山让我们独处,“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山让我们沉静自持,“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山还可以使我们心神激荡,“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山是自我,山也是知音。
世界上恐怕没有比中华民族更热爱山的民族,千百年来,我们看山、游山、写山、画山。山水赋予我们笔墨、诗行,我们又回馈山水不朽的笔墨和诗行,代代相承,流传于世。美国著名学者、热爱中国山水画艺术的高居翰在《图说中国绘画史》一书中盛赞宋代山水画之美:“在他们的作品中,自然与艺术取得了完美的平衡。他们使用奇异的技巧,以达到恰当的绘画效果,但是他们从不纯以奇技感人;一种古典的自制力掌握了整个表现,不容流于滥情。艺术家好像生平第一次接触到了自然,以惊叹而敬畏的心情来回应自然。他们视界之清新,了解之深厚,是后世无可比拟的。”确实是这样,在中国人的山水世界中,观者都像是第一次接触到自然,充满了新奇、惊叹和敬畏。同时,山水给予我们的滋养和表达又是如此克制、平衡,我们珍爱这样的心绪,不容流于滥情。
在我生活的岭南地区,大多数山并不高大陡峭,山势平缓,任你风吹雨打,依旧不徐不疾、和风缓缓。这样的山,少了北方的岩崖刚烈、山峰冷峻,也就自然没有北方那样密实、扛冻的针叶林。岭南的山脚多果木,多半是山民所种、世代呵护,往上走才是常绿灌木林和阔叶林。
老家在云南的我自幼习得一个看山的“方法”,在群山环抱的地方总是会下意识地去数层峦叠嶂处最多有几层山叠加,也就是古人所谓的“几重山”。在我的老家,西南多山地区,人们一般认为九重以上的山脉相对处是风水极佳的地方。每每站在崇山峻岭之间,我会忍不住数数这里共有几重山。当然,这只是民间一种看山的角度,实际上是人们亲近山脉、敬畏高山的一种表现。当我们看向那重重叠叠的山脉,延绵不断的是青山带给我们内心的震撼与安慰。多少事,值得对青山诉说呢?沧海桑田,它们如此静默地存在了亿万年,多少人的心事,都零落成泥,并未使山坡增加一寸。万般事,又何尝不是一阵山风,吹拂而过,不留影踪。
如果没有水,山的灵气便会削减一大半。南方的山间一般有淙淙水路,还有涓涓细流回环流淌。我们逐水而上,山就不再只是一个横皴的轮廓,它的每一根发丝都变得具体可感。苔藓、杜鹃、野草莓、白蜡、紫薇、石榴、木芙蓉、小叶榕、香樟……高高低低的植物都在为它织锦,这时你会明白为何中国古典神话中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深山奇遇故事,也会有很多动植物幻化成人的传说。因为这里的每一棵植物也许是我们的“爷爷的爷爷辈”,它们随风窃窃私语,也许在捂嘴笑看我们这些年轻的闯入者。
祖先也曾和我们一样,用脚履丈量着大地上的山峦,他们登上顶峰,俯瞰山脚,并为这些山川命名。那些先行的攀登者以卓然的勇气和毅力亲近高居翰曾在山水国画上看到的风景,它们为何那么清新和深厚,是因为融入了人的生命和际遇。画者手中的线条就是他亲身体验的每一道沟壑、每一缕山风。他也许是个失意的人,不为世人所理解,被贬谪被流放,但所到之处的山水安慰了他,捧出清泉和果实供他享用。他也许是个访故人而不遇的人,白云深处,他想起了少时情意,而今人到中年,尘霜满面,山水懂得他的艰辛。也许,他仅仅是像我一样——一个略通文墨的后人,在圣贤先哲、文人志士经历过的山水面前,感到了这山水的厚重,它是自然之山,更是人文之山。
如果,你要问宋时山水和今人眼前山水有何不同,我想其实它们并无二致,要说区别,那就在于你感受到一个怎样的世界。在你的视界中,山是怎样的山,完全取决于你胸中的深涧和沟壑。所以,山水其实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在山中,孩童有孩童的捉鱼、迷藏之乐,少女有少女的簪花、留影之乐,老人有老人的乘凉、远眺之乐。群山岿然,它总是一样宽和地凝视着我们,回应着我们。
当然了,你要是问南方的群山在什么时候最美,我想,大约是雾气迷蒙的早春——这样看山的时候,也许心中的山水已经走过了一览无余的时节。白雾起时,山影浮动,仿若山峰与山峰之间的水色山色都在流动,雾气擦拭着悬浮在半空的尘土,数不清到底有几重山。凡有草木绿处皆有了氤氲之气,那是宋人见过的水汽,同样洗涤着今日的你我。这时候,不必走进深林,你只要站在水岸,就能感到群山在向你致意。有时,雾很快就会散尽,有时它们化为山峦的一部分。你会慢慢理解为何中国人如此挚爱山水,它们唤醒你内心的山水,那荡漾在水面的倒影,你看得清是谁吗?
我们见山见水,来到这里,见自己。
(编辑:吴艳)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