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边塞诗征引典故十分广泛,涉及“经史子集”四大部类。先秦典籍主要有《诗》《礼》《易》等经部著作,《论语》《孟子》《庄子》《孙子》等诸子散文,《左传》《战国策》等史传散文。此外,最常“资书入诗”的还有“前四史”、《法言》、《世说新语》、唐人诗句以及宋人笔记。诸典之中,契合边事的英雄人物,折冲樽俎的制敌方略,沉郁雄浑的老杜诗句,皆信手拈来,妙入诗歌。
荆轲只身赴秦、易水送别的侠义精神受到宋人敬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兼有送别之悲与刺秦之壮,引发了北宋边塞诗的隔代回响。梅尧臣“平时易水头,不复起边愁”“将军守汉法,壮士发燕歌”,苏轼“要到卢龙看古塞,投文易水吊燕丹”,司马光“酒薄阴山雪,裘寒易水风”,吴则礼“晚风萧萧近易水,想见怀古当倾曦”,在送人使北、送人戍边中寄托慷慨,悲悯英雄。
出使西域的班超亦备受推崇,原因有三:一是投笔从戎、效力疆场的道路选择,二是不畏艰险、万里出使的外交推进,三是威震远域、万里封侯的价值实现。落实到边塞诗创作,则题旨有差:一是借英雄自我审视,如司马光“惭非班定远,弃笔取封侯”;二是抒发失意郁结,如王令“若使班超终把笔,由来何路取封侯”;三是鼓励他人建功立业,如孔平仲“古今将相皆无种,好取班超万里侯”,毛友“预想归时如定远,争持白玉上青云”。与众人稍异,苏轼《获鬼章二十韵》虽以“边帅汉班超”肯定边功,却更主张“奇功勿再要”,叮嘱慎用武力。
伏波将军马援平南有功,亦为宋人所重。刘敞《伏波》惜其身死蒙冤,歌其壮心不衰。睹于禁卒驻戍艰辛,追念马援平边之难,诗人遂以“将军马伏波”“频献凯旋歌”追念英雄,祈愿和平。最能将古今南治边略有机系连的,当属刘敞《迁南行》。“曾出封疆铸铜柱,竟留种族依荒山”,认为马援虽立铜柱为界,却令大量残部散居深山野墺,埋藏隐患。“雕题来作冠带民,鼻饮翻宜伊洛水”,则称颂北宋边略,将西南边民成功收编为中原王民。在摧毁廓清的激壮之下,诗人不由畅想“此功一成万世宁”。除却刘敞,赵抃“伏波死去今谁继”,曾巩“捷如马援不得志”,郭祥正“伏波一去已千年,古像萧萧篁竹里”“借令伏波在,缩手定叹息”,上述伏波颂歌,均注目边事,遥想英雄,有务实之征。
北宋边塞诗用典,并不限于怀想英雄,亦在“折冲樽俎”中寄托理想。黄庭坚、梅尧臣、彭汝砺、强至、曾巩均在边塞诗中表达了对折冲樽俎的认同,其中黄庭坚《送范德孺知庆州》最有代表性:
乃翁知国如知兵,塞垣草木识威名。敌人开户玩处女,掩耳不及惊雷霆。平生端有活国计,百不一试埋九京。阿兄两持庆州节,十年麒麟地上行。潭潭大度如卧虎,边头耕桑长儿女。折冲千里虽有余,论道经邦正要渠。妙年出补父兄处,公自才力应时须。春风旍旗拥万夫,幕下诸将思草枯。智名勇功不入眼,可用折箠笞羌胡。
范纯粹(字德孺,范仲淹四子)将赴庆州,山谷作诗相送。诗人取典“折冲千里”,意在颂扬范纯粹治庆有术,克敌无形。“论道经邦”语出《尚书·周官》,直指钻研妙略才是正途。全诗用典近三十处,广博缜密,营造出“平淡而山高水深”的诗境。全诗五次征引杜诗,尊杜之意毕现。第一次引《塞垣》“一寄塞垣深”,将征人思妇的旧调化作范公治边的新声。第二次借《骢马行》“肯使麒麟地上行”赞颂纯仁好比良马,驰骋边塞。第三、四次一句两典,“边头耕桑长儿女”征引《严氏溪放歌行》“边头公卿仍独骄”与《客堂》“别家长儿女”,却未沿袭“边镇骄蹇凌物”的旧路,亦未遵循儿女不相见的凄离,而是力赞纯仁安定边民,耕作生息。最后一处“公自才力应时须”征引最切。杜甫“吐蕃凭陵气颇粗,窦氏检察应时须”借吐蕃三道入寇的危急形势歌颂窦氏挺身而出,山谷则称颂纯粹继承父兄,应时帅庆。五次征引,两次顺流直下,三次反用典故,间有一句两典。杜诗之外,王维“草枯鹰眼疾”,柳宗元“万不试而一出”以及《文选》的“爱民活国”与“终军以妙年使越”都熔铸入诗,变幻莫测。诗中,山谷“以学问为诗”的理念得到充分体现。黄庭坚十分注意化古为新,旨在“点铁成金”,即“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答洪驹父书三首》其二)。所谓“夺胎换骨”,惠洪《冷斋夜话》记载如下:
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张海鸥认为“夺胎”“换骨”虽未并肩出现,然其“不因袭其语辞,别创新语”的主旨是一致的。夺胎换骨“重在借意而创辞”,点铁成金“重在借辞以创意”。侧重虽有不同,旨归并无二致。
山谷认为杜甫的“无一字无来处”有章可循,并在创作中积极践行。如《和邢惇夫秋怀十首》其六:
庆州名父子,忠勇横八区。许身如稷契,初不学孙吴。荷戈去防秋,面皱鬓欲疏。虽折千里冲,岂若秉事枢。
此诗三次征引杜诗语汇,“许身如稷契”浓缩了杜诗“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驱除了杜甫看齐稷契而四处碰壁的失落,呈现出范氏父子自信向上的精神面貌。此外,杜诗“防秋近赤霄”中的“防秋”,“直气横乾坤”中的“横”字,都被山谷巧妙植入范氏忠勇、亲力亲为的描绘之中。从老杜自身的郁结书写到范氏的昂扬情绪,山谷移接自然,驾驭自如。这种效果不仅来自法度的掌控,更缘于意脉的贯通。只有创作旨归与精神风骨稳固确立,作为枝叶点缀的掌故才能锦上添花。
同样是对范氏父子的称许,在《和邢惇夫秋怀十首》其六中,山谷再次表达了对“折冲千里”的价值认同。此处揄扬边功,诗人并没有延续《送范德孺知庆州》借鉴《孙子》的旧路,而是反其道用之,用“不学孙、吴,而暗与之合”极力称颂范氏谋略。山谷指出折冲千里虽为良策,跻身两府才是正途,故有“岂若秉事枢”之语。这种功名认识已经超越了“封侯”的外在形式,直接上升到政务的实质层面,充分体现了宋人的政治理性与务实精神。
从容不迫与事半功倍是宋人治边理政的美好理想,外化在诗学方面则表现为对折冲樽俎的推崇与追求。从用典的视角进行考察,可以发现宋人的隶事用典与其思维方式关联紧密。防患未然的思虑方式决定了宋人对“曲突”的弘扬与“焦头”的否定;友好隐忍的御边理念决定了宋人对“五饵”的推崇与“前禽”的宽容;审慎务实的救国理想决定了宋人对“活国”的信奉与“超距”的贬抑;深沉理智的用世情怀决定了宋人对“持节宽赦”的渴望与“智勇功名”的消解。观上可知,北宋边塞诗援经据典虽然广泛,却多择取契合边事的常典熟典,对症下药,有务实之征。
(作者:丁沂璐,系西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部副教授)
(编辑:闫若之)最新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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