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爬上那座常年积雪的山峰,身后普仓村(西藏那曲市色尼区那曲镇下辖的行政村)的房子仿佛变成了山谷中一颗颗红白相间的散碎石头。有一片绵软的云正从村子上方缓缓飘过。
风吹动山顶的风马旗,剧烈的撕扯声让人感觉手上如不抓住点什么,便会如风筝一样飘向空中。我弯腰用手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膝盖,又摸了摸被汗水打湿更显稀疏的头发,心里忽而生出一种秋天踩在枯黄落叶上的感觉。
而在不远处,全程跑在我前面的11岁的普布和9岁的索朗,仍有充沛的精力。他俩正争先恐后地往一块高大的石头上爬,那样子就像两只不到半岁的小老虎,一边扭打玩耍,一边欢快地摇摆着身子。
在我驻村的一年多,这两个捣蛋鬼时常会抱着各式各样的体育用品,来村委会找我切磋技艺。在他们眼里,仿佛三十多岁的我就应该样样精通,什么都会。他们在我面前喧哗吵闹、上蹿下跳,我却无可奈何。在这海拔4700多米的藏北高原,我实在追赶不上他们的脚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我面前嬉闹。
今天,普布和索朗要带我去一处很少有人知道的乐园。
那是一片空旷平坦的谷地草原,一条两米来宽的小河从远处的雪山上倾泻而下。河中点缀着大大小小凸起的石头,正好可以供人跃向对岸。这里的草势能盖过人的小腿,四周却看不到一头牦牛,只有几匹纯白色的马在悠闲地吃草。它们对于我们的到来并不感到惊奇,继续低头吃草,抬头慢慢咀嚼。
普布和索朗径直奔向自己熟悉的马。马儿纹丝不动,像是家中一边做着家务、一边任由孩子爬到脖子上“骑大马”的父母。两个孩子骑着马,一遍又一遍地趟过那条浅浅的小河,学着古代将军打仗的架势,在两匹马稍微靠近一点的时候,挥动着手臂,叫嚷着一些电视剧里才有的台词。
风吹动着我身边的草丛,发出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耀眼的阳光照在我新做的藏袍上,暖融融的。普布和索朗欢快的笑声伴着河水冲刷石头清脆的响声,舒舒服服地传入我的耳朵。我将笨重的身体侧躺在草地上,揪下一根枯草塞进自己的嘴里。看着两个孩子忘乎所以玩耍的身影,我独自发起了呆。
我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长什么模样,已记不清了,但脑海中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时在村里和我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的样子。他的眼睛圆溜溜的,有两条淡淡的眉毛,灵巧轻盈的身体总是爬上爬下,一边走路还一边翻着跟头。
我们俩总喜欢沿着黄河岸边不停地奔跑,穿行在翠绿的庄稼地,踩在被太阳烘烤得温暖的黄土地上,只为了追逐一截顺流而下的木头。我们边跑边脱光身上的衣服,赶在木头之前抵达下游的一座土桥。在木头顺流而至的瞬间,便一头扎进水里。如果不是天慢慢变黑,河水变凉,我们几乎以为,可以就这样抱着那根木头,一直飘流到大海。
普布和索朗不知什么时候蹑手蹑脚地跑到了我的身后,一下子扑在我的身上。他俩决定要当一回老师,来教我怎样骑马。我只能顺从地拽着他俩的小手起来,脑子里回想着小时候和玩伴一起在村里骑驴、骑猪的感觉。
我左手扶住马背,右脚搭在马屁股上,随着马向前走动,我的左脚却只能在地上一跳一跳,使不上力。我笨拙的样子,活像在用广播体操的姿态跳锅庄。他俩一边笑,一边互相趴在对方的耳朵边窃窃私语。我猜他们一定是把我比作光头强之类的人物。我小时候也曾这样趴在同伴的耳朵旁,嘲笑村里那个急了眼和绵羊吵架的放羊老汉。
待我好不容易骑上去,那匹原本乖顺的白马忽然变得不情愿起来。大概是觉得身上的重量突然变大,大到已经不能再平心静气地低头吃草,便开始上下跳跃不停扭动。惊慌的我在马背上没有缰绳可抓,便死命抓住马脖颈上的鬃毛,这让那匹马变得更加焦躁不安。它甩着头颅、打着喷嚏,带着我在草原上飞奔。而普布和索朗看到这场景,竟一边跑着鼓掌,一边兴奋地喊叫着“给嘿嘿”。
我终于还是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们两个凑上来,一边忍不住地笑着,一边问我有没有摔疼。我想今天的这场遭遇也许会成为两个孩子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谈资,也许每每谈论起来两人都会会心一笑。他们取下背在背上的毛绒玩具书包,从里面掏出香蕉、巧克力、糖果、牛肉和拉拉(藏语,藏北牧区的一种奶制品),像是大人安抚小孩般将吃的塞进我嘴里,以为只要有好吃的就可以让人瞬间忘记疼痛。
两个孩子在阳光下露出灿烂的笑容,红红的脸蛋光滑得就像雨后挂在树上的苹果。他们一边吃一边问我:“你最喜欢吃的是什么?”“你最远去过哪里?”“你最喜欢《西游记》里的谁?”……问着问着,两人又因为心目中不同的答案而争执起来。那几匹白马循着香味慢慢围拢到身后,好奇地看着我们正在吃的东西。
我嘴里吃着一块蓝莓味的硬糖,忽而又想起那个曾经跟我一起光着身子在村子里飞奔的小伙伴。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过得怎样。
等我抬头看向普布和索朗,他俩的脸蛋上已经糊满了巧克力褐色的印迹,两人正将吃剩下的香蕉皮喂进马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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