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叫鹤峰,隶属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地处武陵山腹地。小城被茶山环抱,茶香绵长,城中有茶,茶中有城,水乳交融,相互滋养。
茶事悠悠,茶香悠悠。我久欲提笔,为这座小城的茶事写篇文章,或许因才疏学浅,又或因积淀未深,迟迟未能动笔。但终究抵不过小城氤氲茶香,遂让文字随心流淌,以此慰藉我心。
循着历史档案,可以探寻到小城丰富的茶历史、茶文化。唐代陆羽所著的《茶经》有云:“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鹤峰县正位于“巴山峡川”间,自古产茶,“嘉木”留香。
清代文学家顾彩在《容美纪游》中也有记载:“诸山产茶……统名峒茶,上品者每斤钱一贯,中品者楚省之所通用,亦曰‘湘潭茶’,故茶客往来无虚日。”元明清时期的容美土司辖地,包括今湖北恩施五峰县、鹤峰县的大部分地区,由此可以想见当时小城茶叶贸易繁荣的情景。清朝同治年间,小城第一任知州毛峻德在第一部县志里描述:“容美贡茗,遍布生植,惟州署后数株所产最佳……味极清腴,取泉水烹服,驱火除瘴,清心散气,去胀止烦,并解一切杂症。”而民间则流传:“白鹤井的水,留驾司的茶。”这些都实属可考:小城境内的留驾村至今还有两段完整的茶马古道,石阶、石碑、石刻、驿站、古茶园等皆留存。
如此看来,小城茶事,由来已久;小城之茶,留有真香。
自懂事起,我便知茶为待客必备之物。当时家境贫寒,所饮的茶都是粗茶或沫子茶。粗茶叶片大、梗粗,一叶泡开,可覆盖整个杯盏,喝茶时需不断吹开叶片;沫子茶则为细碎的茶叶沫子,撒在开水中,很久才能落到杯底,喝茶也需不断吹茶沫,烦人得很。遇到急性子,索性连沫子也一并喝下。那会儿泡茶没有讲究,烧开水,玻璃杯里放大叶子茶或沫子茶,一冲即可。然后双手奉上,客人双手接住,先放在一边,开始叙家长里短,等水温稍降,便端杯喝茶,美得很。
农忙时节,小城人用大茶缸子或者小瓦罐子烧茶、煨茶。柴火烧成火炭,一天不灭,将烧茶器物放在火炭上,茶水咕嘟作响,保持温热。大人们干农事累了,坐在火塘边,喝下浓酽茶汁,立刻解乏。家家都这样,于是喝茶成为习惯,哪天不喝茶,似乎浑身不自在,软塌塌的,没劲。但这浓得化不开的茶水,是不允许小孩子喝的。如果哪家小孩想喝,大人就会说浓茶是提神醒脑之物,喝了晚上会睡不着。小孩子大多听大人话,一般都不会去碰,渴了,一碗凉水完事。有不信邪的,就喝,也没发觉怎么失眠,该怎么睡照样怎么睡。然后就在同伴堆里吹牛说:“啧啧,茶真是神仙点化的汤水,好喝,甜滋滋的。”惹得同伴直流口水。
在小城,农家大多房前屋后种有茶树。清明前后,摘上一季,一年喝的茶就差不多了。茶都采用炒青工艺,有会揉茶的,就是香饽饽,大家都找他帮忙。大多时候,自家的茶自家做,看谁家的茶好喝。我那时候在乡下教书,周末去家访,只见小孩子在旁边的小溪钓鱼,家长则在灶边炒茶。灶火熊熊,铁锅炙热,撒下青翠茶叶,只见家长的双手在热乎乎的铁锅里上下翻飞,茶叶在空中翻腾,茶香在屋里屋外飘荡,不一会儿,就炒了满满一小竹篓子。喝一杯刚炒的茶叶青,吃几条刚炸的小鲜鱼,真是世间头等美事。
渐渐的,小城农家的茶叶种植规模越来越大,产量也越来越高,人们便想把茶叶卖出去。一时间,各家茶园皆热闹起来,每到清明前后,采茶成了这片土地上的诗行。家里劳力多的,欢天喜地,劳力不够的,开工资请人。人从何来?当地海拔800米以上的高山上。因为那些地方基本不产茶,怕冻。快到清明,高山上的姑娘们纷纷下到小城的各个产茶区域,她们腰系茶篓,灵巧的双手在茶叶间翻飞。更有采茶姑娘兴之所至,高歌一曲,一时间,茶园里喝彩声、笑声与歌声交织融合。
有意思的是,茶园为媒,还成就了很多美满家庭。我邻家姐姐就嫁入了茶园,当时新郎还带来了亲手炒制的茶叶,泡上一杯,轻抿一口,满嘴满心都是幸福的味道。
后来,茶园建了一坡又一坡,茶叶品种改了一茬又一茬,红茶、绿茶、白茶、黑茶、黄茶、青茶六大茶类,小城应有尽有。小城人喝茶渐重品质追求,茶室应运而生,为人们提供了一个静谧的空间。这些茶室大多布置简单大方,营造出一种宁静的氛围,有的用炭火陶罐煨茶,增添温馨情调。唐代卢仝的一首“七碗茶诗”(《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曾如此描绘饮茶至境:“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关上门,慢慢品,轻风来,茶香溢。先解渴,再入情,情绪平和冲淡后,两腋生风如入仙境,谁能如此?或许只有饮茶人了。
我想,如果小城的茶室也设置这七碗茶,说不定更有一番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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