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霞剪纸作品《阿佤木鼓传奇》。
贵州省黔西市文化馆“剪纸迎新年”主题活动上,黔西市剪纸非遗传承人岳红霞(左)带领学生进行剪纸创作。新华社发
库淑兰1992年剪纸作品《剪花娘子施药图》。
荣凤敏剪纸作品《盅碗舞》。
张树贤剪纸作品《汉字的起源》。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由焦玉琴提供。
在广袤而丰厚的中华大地上,各族人民共同创造了绚烂多姿的民间艺术,剪纸艺术是其中夺目的繁花之一。中国剪纸融于各族人民的生活之中,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带有泥土的芬芳和质朴的力量。在各族人民的广泛参与和创造中,中国剪纸持续发展、推陈出新,形成今天蔚为壮观的艺术图景。
剪纸艺术传承赓续的视觉形象和造型样式,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传递着广大民众的社会认识、道德观念、实践经验、生活理想和审美情趣,具有认知、教化、表意、抒情、娱乐、交往等多重社会价值。2006年,剪纸被列入我国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9年,中国剪纸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一、 古老的言说:中华文明绵延传承的活态呈现
剪纸艺术历史悠久、流传广泛,是中华文明绵延传承的生动见证和活态呈现。我国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陶器、玉器、骨器,如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的刻猪纹长方陶钵、双鸟纹象牙雕刻,大汶口文化的古梳和圈足镂孔陶豆等,器物表面回旋的雕刻线条和呈现出的镂空美感,与剪纸纹样有异曲同工之妙,被视为剪纸的肇端。
商周至秦汉时期,中华先民在皮革、金属薄片、玉石片上镂刻,留下商代镂花夔凤纹金箔薄片、西周太阳神鸟圆形金饰薄片、战国镂空刻花皮革、汉代金箔鸟兽云气纹样饰片等遗物,那些纹饰、雕镂与现代剪纸的图案、纹样、镂刻几乎别无二致。其中,四川成都金沙遗址出土的太阳神鸟金饰,因图案精美,寓意美好,被选定为中国文化遗产标志。
与剪纸相关的故事自西周即有流传。相传一次周成王与其胞弟叔虞玩耍,成王将一片梧桐叶剪成玉圭的形状,对叔虞说:“我将以此封你。”重臣周公旦听闻,提醒成王“天子无戏言”,于是成王便封叔虞做了晋国的诸侯王,这就是历史上的“剪桐封弟”。司马迁将此事写入《史记》。后来,关中地区有诗文“汉妃抱娃窗前耍,巧剪桐叶照窗纱”,说明汉代时梧桐叶已被剪成窗花用于装饰。
东汉时期,蔡伦改进造纸术、发明“蔡侯纸”,现代意义上的剪纸得以走入千家万户。目前可知的我国最早的剪纸实物,是在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中发现的南北朝时期的5幅剪纸。这些剪纸纹样有对猴、对马、忍冬、菊花、锯齿纹,均采用折剪方法,技艺上已臻纯熟。我国剪纸起源于中原地区,最早的剪纸实物却见于新疆吐鲁番,这一发现佐证着中原和西域悠久的交往历史。
南北朝时,民间传统节日“人胜节”(正月初七),有“剪彩为人,或镂金箔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南梁宗懔《荆楚岁月记》)的习俗。人胜节亦称七元节、人日,相传为人的诞辰。所谓“胜”,也称“彩胜”“人胜”“华(花)胜”,是古代妇女的一种花形头饰,以纸张、金箔或者丝帛剪成各种形状。唐代杜甫《人日》诗云,“尊前柏叶休随酒,胜里金花巧耐寒”,由此可见,剪彩为人、镂金戴胜的节日习俗至唐朝仍盛行。
唐代有立春日皇帝赐剪彩花与近臣的制度,孙思邈《千金月令》记载:“唐制,立春赐三省(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官彩胜,各有差。”唐中宗时,女官上官婉儿曾作《奉和圣制立春日侍宴内殿出翦彩花应制》:“密叶因裁吐,新花逐翦舒。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彩花剪得惟妙惟肖,只有摘取花蕊时,才发现是假的,可见唐代剪纸技艺的精湛。
宋代,随着市民阶层的兴起,民众物质和文化生活不断丰富,民间剪纸随之蓬勃发展。当时民间不仅出现了专业的剪纸艺人,剪纸的应用范围也极大地扩展,形式更加多样,诸如民俗和社会交往中的门笺、窗花、喜花、礼花,元宵节灯彩中的戏剧人物剪纸,信仰习俗中的驱邪剪纸等。
明清时期,剪纸技艺达到鼎盛,所剪的彩花可谓“巧夺天工”(张岱《陶庵梦忆·世美堂灯》)。特别是在清代,剪纸还走入宫廷。历代皇帝举行大婚的婚房,墙壁上按照满族习俗裱纸,四角贴着双喜字剪纸角花,顶棚中心贴着龙凤团花,宫殿两旁的过道墙壁上也贴有角花。
千百年来,中国剪纸在民间生生不息、代代相传,以其深远的历史渊源、厚重的文化底蕴,在中华大地上绵延生长。
二、 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融入日常,反映礼俗
剪纸是一种植根于实际生产生活的传统文化,交融于各族人民的社会生活,表现内容极其丰富。人们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精神文化上的习俗伦理、神话宗教,自然中的山川风光、飞禽走兽等,在剪纸中均得以呈现,剪纸因此又被认为是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
在出生、婚礼、小儿百日、老人贺寿等喜庆活动中,剪纸发挥着情感寄托、烘托气氛等作用。婚俗中的剪纸为“喜花”,约定俗成的纹饰有“龙凤呈祥”“鸳鸯戏水”“莲生贵子”“喜鹊登梅”等。在福建浦城,按照当地传统婚俗,婚前要请“剪花嫂”到家中剪纸,以装扮嫁妆或礼品。贵州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布依族新婚夫妇要剪8个小人像来完成“搭花桥”仪式,祈求人丁兴旺。为老人祝寿、过新年时,人们会在窗户上贴“金玉满堂”“松鹤同春”“十二生肖”等纹饰剪纸。云南纳西族过新年、办喜事、为老人祝寿,都要剪带有“寿”字的红色剪纸,俗称“剪寿字”。
传统丧葬习俗中亦有剪纸,如纸钱、纸幡,用剪纸和彩扎结合制作纸马、纸人、仙鹤、仙人、金山、银山、元宝等。电影《红楼梦》中秦可卿出殡的场景使用了大量此类丧葬物品,颇为壮观。人们在丧俗中通过剪纸和纸扎寄托对逝去亲人的哀思,体现着儒家“事死如生”的文化观念。
剪纸还深度融入广大民众的信仰习俗之中。在陕西、河南、甘肃、江苏等地,人们会剪“碰头娃娃”贴于水缸,以求降雨利农事;阴雨连绵时,人们剪“扫晴娘”悬挂于屋檐下,祈祷天气转晴。清代学者俞樾有一首《浣溪沙 苦雨不止,闺人剪纸作妇人持帚向天,曰扫晴娘。偶为赋之》:“吴带曹衣自转旋。墙边屋角斗婵娟。彩绳浑似舞秋千。甘作吴宫箕帚妾,羞为巫峡雨云仙。扫开宿雾见青天”,为后世留下“扫晴娘”的文学记录。
云南彝族祭祀天神时,由毕摩(主持祭祀活动的祭司)剪出保驾旗,为天神的降临保驾护航,祈求村寨风调雨顺。北方蒙古族、满族的萨满仪式,南方的傩戏仪式都大量运用剪纸,使之成为仪式中祛病避邪的象征物。唐代杜甫吟咏“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彭衙行》),宋代文天祥有“剪纸招我魂,何时一樽酒”(《第一百五十九》)的感慨,明代解缙有“驱傩击筑斗喧呼,剪纸拈花作歌舞”(《河州正月十五夜有感》)的描绘……这些诗句反映出剪纸被赋予趋吉避邪的生存价值观。
人生礼仪、节日庆典、信仰习俗等各类题材的民间剪纸,不仅用线条、图形表现事件和现象本身,而且通过隐喻和象征的艺术手法,赋予其深厚的文化和思想内涵,满足人们祈求吉祥、避灾远祸的心理需求,使有形的剪纸与无形的文化水乳交融。
三、 共有共享的民间文化:绚丽多彩,各有其美
“一剪之趣夺神功,美在民间永不朽。”郭沫若曾如是赞誉民间剪纸艺术。我国多民族共有共享的剪纸传统,在连续不断的实践传承中形成精湛的剪纸技艺和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为人们带来愉悦的视觉享受,激发人们对自然和人生的热爱,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和塑造着民众的社会认知、道德观念和审美情趣。
常见的剪纸技法有剪纸、刻纸以及撕纸。前两种借助于剪刀、刻刀在材料上剪、刻,撕纸则直接以手代剪进行创作。剪纸通过线条和图形叙事,表达情感。它的线条具有圆、尖、方、缺、线等特点,讲求圆如秋月,尖如麦芒,方如青砖,缺如锯齿,线如胡须。阳刻剪纸线线相连,阴刻剪纸线线相断,连缀出千刻不落、万剪不断的结构效果。色彩的运用上,有单色剪纸、复色剪纸,复色剪纸又有点染、套色、填色、拼贴、喷绘、勾绘等多种手法。剪纸作品可以是纯色的,也可以五颜六色,各有特色。
我国有30多个民族拥有活态的剪纸传统,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剪纸艺术亦有着鲜明的特色。陕西剪纸粗朴豪放、淳厚有力;山东高密剪纸朴拙粗犷中见清秀;河北蔚县剪纸重染色,浓艳而秀美;江苏扬州剪纸清秀流畅、精巧雅致;福建漳浦剪纸细腻玲珑、构图丰满;广东佛山剪纸色彩富丽、手法多变;安徽剪纸刚柔兼备、精巧豪放……各有其美,不一而足。
鄂伦春族、赫哲族、满族等北方民族的剪纸,题材上善于表现鹿、马等动物,以简约的动物剪影式造型为特征,动物身上无花草纹样装饰,而且只剪制大型作品,不使用折剪方法,风格浑厚质朴、粗犷豪放;壮族、畲族、彝族等南方民族的剪纸题材更加丰富,有日、月、山、水、云、火等自然物纹,稻穗、荷花、石榴、葫芦等植物纹,鸟、龙、凤、牛、马等动物纹,也有以人类形态为原型剪刻的人形纹,纤细秀雅、精致工巧。郭沫若曾说“曾见北国之窗花,其味天真而浑厚;今见南方之刻纸,玲珑剔透得未有”,道出我国南北剪纸艺术的各具特色。
中国剪纸纹样是各族人民在上千年的传承发展中积淀而成的,拥有丰富的文化内涵。荷花纹样象征清正廉洁,石榴寓意团结与人丁兴旺,花瓶象征和平与安宁,蝙蝠谐音“福”,鱼意味年年有余,羊寓意吉祥如意,松鹤寓意长寿福瑞,等等。
就几何纹样而言,常见的三角和六角剪纸中,“三”象征天、地、人三才,道家文化中有“三生万物”的观念;“六”寓意顺利,与民间“三六九,往上走”的熟语所表达的愿望相一致,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出土的对马即为六角剪纸。四角和八角剪纸中,“四”蕴含东、西、南、北四方的方位观,春、夏、秋、冬四季的时序观,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的时空观等。“八”谐音“发”,象征发达、发财、通达,“八卦剪纸”“八瓣花”“八卦鱼”都是民间流行剪纸图案,“金玉满堂”主题的作品也常以八角形式呈现。五角和十角剪纸中,“五”有金、木、水、火、土五行,宫、商、角、徵、羽五音,酸、苦、甘、辛、咸五味等内涵,“十”则意味着圆满、完美、长久等,五角、十角剪纸常用作喜花、窗花等。
剪纸是一种表达情感的艺术,具有高度抽象的特质。鸟儿展开的翅膀让人联想到天空的辽阔和高远,卷曲的波纹线让人想到江海的律动与浩瀚,柔和的云纹则令人感到自由的惬意和舒展……
剪纸具有“剪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从唐代至今一直流行于民间的剪纸“抓髻娃娃”,表现了人们祛疾禳灾、保护平安的愿望;张树贤的作品《生命之树》用风雪中挺立的树的形象,表达对生命的坚韧信念;何霞的作品《阿佤木鼓传奇》,礼赞佤族人民的历史、文化和生活;李守白的《客从海上来》巧妙化用诗句“客从海上来,遗我双鲛绡”的意蕴,含蓄表达期盼爱人回归的悠悠思念。
尤为称道的是有“剪花娘子”之称的陕西农妇库淑兰主创的彩贴剪纸作品《剪花娘子》。作品用大胆的构图、鲜丽的色彩、饱满的形象,塑造出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的女性形象,折射出一个普通农妇对真、善、美的向往和追求。
四、 追随时代脚步:融入现代设计,服务现实生活
传承不息的中国剪纸,质朴的风貌千年犹然。但传承与创新是艺术的一体两面,也是剪纸艺术面临的课题。进入21世纪,新时代呼唤具有现代气息的新剪纸,与时俱进意味着创作要反映当下,反映真实的生活。
在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理念的指引下,当代剪纸艺术欣欣向荣,涌现出许多表现时代精神、展示剪纸艺术家真挚人文情怀的优秀作品。福州吴文娟的作品《海天一览》,用波纹线描绘出波涛翻卷的茫茫大海,用波涛间的花瓣和星斗图案表现“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意象,在剪刀随心游走之间,生动再现古诗《观沧海》的宏阔意境。整个画面突破传统的剪纸语言,充满灵动、飘逸、浪漫的现代气息,让人浮想联翩。吴文娟用“文人剪纸”概念,表达对传统剪纸继承与超越关系的思考。
张树贤《家乡的梯田》《汉字的起源》《天·地·人》等系列作品,以奇崛的构思、流畅的刀法、脱俗的色彩,创造出纵横捭阖之势,水墨画般的效果给观者以视觉的冲击和心灵的震撼。
王继红用剪刀和纸张碰撞的火花,映照出《聊斋志异》里花妖狐媚的人间情怀;赵希岗用简省的刀法重拾乡野间的童真童趣,传递冬奥会运动的“和美动乐”;张晓梅用流畅的线条、大胆的想象表现诗歌中的二十四节气……这些优秀的现代剪纸作品,彰显形式美与抽象美的和谐统一。创作者在具象与抽象、实与虚之间自如切换,大大丰富了剪纸的艺术语言,赋予传统剪纸以蓬勃向上的时代风采。
剪纸可大可小,小可在方寸之间,仅刻一朵花或一只蝶;大则有百米长卷,尽览壮丽山河,譬如由11位剪纸艺人共同完成的《大运河》剪纸长卷。北宋风俗画《清明上河图》也被搬上剪纸艺术大舞台,剪纸艺人化古为新,通过点、线、面的交叉组合,在数十米的纸卷上,将每一个人物刻画得活灵活现,巧夺天工。
如今,剪纸艺术越来越多地融入现代艺术设计,以崭新的姿态应用于现实生活。如城市景观雕塑的镂空图案,陶瓷烧造的剪纸贴花,商品广告和包装设计,以及舞台美术、家居装饰、服装设计、书籍装帧等,均有剪纸艺术的印迹。可以说,剪纸艺术实现了源于生活、服务于生活的文化功能。
源远流长、扎根民间的中国剪纸,彰显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丰富性和包容性。剪纸架起生活与艺术的桥梁,是全人类的文化财富和艺术瑰宝。从过去走向未来,中国剪纸讲述中华文化的故事,也讲述着人类心灵相通的故事,联通着中国与世界。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副教授,本文系中央民族大学“道中华”研究生课程建设专项课题“增进语言与文化自信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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