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里诺尔湖。蒙志刚摄
华子鱼的“死亡洄游”。蒙志刚摄
内蒙古高原上的达里诺尔湖,汉语意为“像大海一样的湖”,因为盐碱度高,湖里的生物几乎绝迹,却生长着一种耐高盐碱的华子鱼。每年4月,它们逆流而上,从达里诺尔湖游向100余公里的贡格尔河上游,途中历经艰难困苦,死亡者十之八九。尽管如此,侥幸活下来的鱼,也要义无反顾地回到出生地,产卵繁衍,科学家称之为“死亡洄游”。
在当地牧人心中,这种“定时返回来的鱼”,创造了“地球上最伟大、最壮观的旅程”。
一
3月,天上的月亮还没有升起来,“花儿”摆动了一下尾巴,随着四周荡漾的湖水,它眨着圆溜溜的眼睛。“花儿”心里知道,即使月亮升上来,也是清冷的,就像贡格尔草原上刮过的风,硬朗,像刀子一样。
花儿是一条正值青春妙龄的母华子鱼。华子鱼,特殊的鱼类种群,体形梭状,当地人称华子鱼为“查干拉吉”。
石头是一条公鱼,身躯修长矫健,在食物稀少的冷水湖,生长缓慢的华子鱼,能长得这么大,实属罕见。
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在达里诺尔湖的深水处,愣头愣脑的石头,不经意间邂逅了娇小的花儿。从此,一条青涩幼稚的小公鱼,一条涉世未深的小母鱼,再也没有分开。
他们在湖水中慢慢生长着。石头大而结实,背鳍又弯又长,尾鳍坚硬有力。而花儿呢,体态玲珑,流线型的身体微微向腹面弯曲,让她游起来,动作快捷迅速。她的嘴唇没有角质的边缘,薄薄的,眼睛圆圆的、鼓鼓的,始终湿润着,像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夏天,他们在靠近岸边有水草的区域觅食,寒冬到来游到深水区猫冬。这期间,他们经受住无数次钓饵的诱惑,也曾经逃离过巨大的冬捕大网。一次次,他们相依为命,死里逃生。注定,他俩要共同完成一场繁衍之旅,一场生命之旅。
在深不可测的湖水里,华子鱼如何找到洄游的路线?人类一直疑惑不解,科学家研究发现了神秘的“动物磁性”理论,华子鱼利用地球的磁场来感知并记住他们的出生地,从而回到他们的家。还有的科学家认为,华子鱼有着非比寻常的嗅觉,能区分出属于自己母亲河流出的淡水。
鱼的心中,始终有一条母亲河。
湖水中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清脆悦耳,惊动了湖水深处的花儿。尽管声音很轻很细,但对花儿来说,不啻于春天第一声惊雷,如战鼓般激荡着她的耳膜。花儿知道,这是厚厚的冰层解冻破裂的声音,打破了达里诺尔湖漫长寂寥的冬天,预示着一年一度的华子鱼大洄游即将开始。
在欢快的游动中,在湖水深处,花儿突然嗅到一丝淡水的味道,她为之一震,这是出生时的味道,家乡的味道!她马上循着这味道的来源,向前寻觅,流线型的身体游起来快捷迅速。
花儿率先出发了,她奋力游向的方向,是贡格尔河道的方向,那里河道宽阔,水流平缓,河中杂草丛生,是花儿出生的地方。
石头在身后紧紧跟随,如同花儿的影子。
低温,依然是生命不可承受的低温。虽已是初春,达里诺尔湖依然寒冷彻骨,刚刚破裂的冰块,在冰冷的湖水上漂浮着,随着寒风摇晃,冰凌水包裹着花儿和石头的身体。可是他们来不及等待湖温升高,顶着冰凌,循着淡水的味道疾速游去。
一群鱼跟了上来,又一群跟上来。他们首先要穿过黑暗混沌的深水区,平静的中水域,渡过杂草丛生的浅水域,然后直奔死亡笼罩的河口地带。
没有哪条鱼发布了命令,却有如奔赴战场一样。湖水中,洄游的华子鱼群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浩浩荡荡地向河口奔去。但是,他们争先恐后抵达的河口地带,却存在着巨大的、无处不在的死亡陷阱。
二
成千上万只海鸥、苍鹭、白颧、金雕和白尾海雕,张开翅膀,在贡格尔河注入达里诺尔湖的河口上空盘旋着,鸣叫着,它们紧紧地盯着这支力争上游的洄游大军。
为了种族繁衍,华子鱼要用自己的身体和生命,祭祀天地和达里诺尔湖的鸟兽。这是生命之祭。贡格尔草原,成了华子鱼向天地鸟兽献祭的巨大祭坛。
最可怕的是,草原上的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落在河面上,落在河面的鱼群身上。第二天,河流解冻,冻死的华子鱼,白花花一片,随着雪块顺流而下,堵塞河道。
湖水依然清澈,天空有如倒悬。鱼落十米,万物重生。当一条条华子鱼死去,沉到湖水深处,华子鱼的尸体经过腐烂分解,把氮、磷等营养物质释放出来,通过溪流滋养了贡格尔草原150多万亩土地,然后土地上生长出上百种牧草,牧草又养育了数以万计的牛羊。生生不息,唯变长存。
华子鱼洄游,在自然界中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单纯的种族繁衍。天地之间,每一个物种的命运,都依照自身的演化规律默默运行,又与生命世界的一切密切相关。
花儿终于冲进了贡格尔河的河道。
贡格尔河,汉语意为“弯弯曲曲的河”,发源于大兴安岭的最高峰黄岗梁,一路向西南蜿蜒而去,流经白音敖包自然保护区,穿过贡格尔草原,最终流入达里诺尔湖。它是赤峰市第一大内流河,是达里诺尔湖最大的淡水补给河,也是华子鱼主要洄游地。草原上的牧民亲切地称她为“母亲河”。
贡格尔河长134公里,流域面积1379平方公里,像一条银色的飘带,千百年来在贡格尔草原上日夜流淌,维护了草原的生态安全,孕育了灿烂的草原文化。
蜿蜒曲折的贡格尔河,虽然是条“大河”,但河面仅有数米宽,每年的三四月份,河道挤满了逆流而上的洄游大军。华子鱼成群结队,黑乎乎一片,鼎盛时延绵数十公里。由于太过拥挤,竟会造成水流不畅。《王国维遗书》记载:“每三、四月间,自达里诺尔湖溯河而上之鱼,堵塞河渠,殆无空隙,人马皆不能过。”
石头一马当先,他引导着花儿逆水而上,花儿紧紧地跟在后面。
初期洄游的鱼还不多,但是随着时间的增长,河道里挤满了逆流而上的华子鱼。在浅滩、弯道、陡坡处,能清晰地看到成群结队的鱼群。不时有一两条华子鱼跃出水面,跌落在草滩上搁浅、跳动。河岸杂草丛生,草丛中经常发现残留的鱼骨,那是贪吃的水鸟美餐后的残羹冷炙。
只有最强壮的华子鱼,才能坚持度过一次又一次的涨水和降水,躲过一次又一次的被捕食,有机会游到终点。
但没有一条华子鱼退缩,华子鱼的一生,基本上只能洄游一次,它们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放弃洄游。
从达里诺尔湖游向贡格尔河,地理位置是由低向高,洄游的华子鱼要跨过浅滩、冲过激流,甚至和守在岩石上的苍鹭和野兽做抗争。
三
最初进入贡格尔河的华子鱼,精、卵没有完全成熟。在其后逆流而上的过程中,艰难的洄游加速了华子鱼生殖腺的增长。
花儿的体腔里,充满了日渐成熟的卵子,她变得臃肿笨重。她所积累的脂肪、蛋白能量,在艰辛的洄游道路上,孕育了数以万计的卵子。
花儿坚持往前游。她要游得更远些。为了避免刚产下的鱼卵或者刚孵出的小鱼被过早地冲入湖中,溺亡于高盐碱的湖水,她们必须力争游到最上游,增加成活的机率。
花儿的性腺终于发育成熟,她精疲力竭地到达了最上游。她一刻也不能停歇,需要尽快找到合适的产卵场地。
花儿选择了一处宽阔、温暖、洁净的水湾,她摆动着尾鳍,清除掉水底的淤泥和水草,然后伏在河底的沙面上,把头迎向水流的方向。她的身子剧烈地摆动着,把沙粒分向两边,掘出一个比自己的身子大、椭圆形的浅坑,这是她育婴的摇篮。
此时的石头,靠在花儿的身边,遍体鳞伤,瘦骨嶙峋,奄奄一息。
石头挤挨着花儿,用头顶她的肚子。两条鱼的身体,极力地靠在一起。
花儿的身体弯曲成弓形,伏在坑内开始产卵。她一阵阵痉挛,一粒粒小米般大小的、黄澄澄的、晶莹的卵粒排在坑里。卵是分批排出的,产在沙粒上,或者随水附着在附近的水草上。一条母鱼的排卵量在1万粒左右。与此同时,石头开始排精。他警觉地注意四周的动静,公鱼为争夺“新娘”,常常爆发“战争”。
石头最后用力摆了一下尾巴,长吁了一口气,恋恋不舍的眼神,望着花儿。他的身体慢慢地翻转,漂在水面上,露出了白白的肚皮。
石头、花儿,以及更多的华子鱼相继死去。他们的尸体零乱地躺在河底或沙粒上,或者被河水冲刷成碎片,或者被河水顺流冲下,或被鸟类吃掉,或腐烂分解成为水中的养分。河水冰冷刺骨,等鱼卵孵化出来,这些养分成为新生的仔鱼成长的最佳食物。
此时,内蒙古高原已经进入了充满浪漫与活力的五月。白音敖包云杉林的树尖开始泛绿,黄岗梁的杏花已开,杜鹃花还没开,粉红色的花骨朵圆圆地鼓起,正在酝酿情绪,准备盛大地绽放。
一场春雨降下来,贡格尔草原清新湿润,春雨过后,荒凉的草原便是花与草的海洋。
四
这里是一湾静静的水泊,流水不急不缓,水是幽蓝色的清澈,水温比别处高。丝丝缕缕的水藻覆盖在水面上,给水下的生物形成了保护。
花儿的鱼卵粘附在一棵水草上,在水泊深处黑暗的保护下,鱼卵孵化成类似蠕虫的小生物,身长不足一厘米,细细的,只有头部是黑色的,全身几乎透明。鳃孔几乎完全被隐藏起来了。
刚孵化出的第一天,她靠吸收卵黄囊里的营养活着。
她有小小的脑袋,视力很差的眼睛,在潺潺流淌的贡格尔河水中扭来扭去。
她迅速地适应了淡水里的生活,身体长成了细细的柳叶状,眼睛小而鼓,颌骨变得宽而有力。腹部和背部长出了细细的、柔软的鳍。身体不同的部位出现了深浅不一的青色、黑色和灰白色,上面覆盖着鳞片,鳞片极为细小柔软,甚至都无法被看到和触摸到,仿佛是一层想象出来的铠甲。
大多时间,她都是独自生活的。天冷的时候,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水底的淤泥上。太阳出来,她会从水底游出来,开始觅食。
她表皮上暗淡模糊的颜色逐渐消失,色泽变得更加清晰。她的尾鳍迅速发育,变得坚硬有力,能够游得更快。她的眼睛变得大大的,鼓鼓的,突出在前额上,让她将来在黑暗的达里诺尔湖深处,看得更清楚。
她终于听到了湖水拍岸的涛声,这是达里诺尔湖呼唤仔鱼回归的信息。她翕动着薄薄的嘴唇,摆动着细小孱弱的尾翼,开始小心翼翼地游动。她沿着浅浅的河道,向前游着,游着,终于一股浓重的咸腥味传了过来,这是达里诺尔湖水的味道,她高兴地摆动着尾巴。
她顺着母亲来时的河道,顺着水流,游向达里诺尔湖的方向。
一条,又一条,幼小的生命簇拥在一起。
身后,若干的尾随者,形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据说孵化出来的1000条华子鱼中,只有6条能够幸存下来,繁衍自己的后代。
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生命曲线,每一条洄游而过的华子鱼,都是这个曲线上的有机构成。生活在达里诺尔湖的华子鱼,它们和鲁王城、砧子山、阿斯哈图石林、贡格尔草原,以及内蒙古高原上的牧民们,一起构成了达里诺尔湖的高原湖泊生态和流域文明,它们同样是达里诺尔湖、大自然的主人,应该得到呵护和尊敬。
当地牧民认为,每一条母华子鱼的腹中都会有999只鱼卵,加上母华子鱼本体,恰好是1000个生命,所以他们从来不捕食达里诺尔湖里的鱼,尤其是洄游时产卵的母鱼。
让每一条华子鱼安全洄游,达里诺尔湖才不会失去它的活力与生机。善待华子鱼,就是在向自然致敬,向生命致敬。
现在,牧民们把羊胡草扎成捆,放在洄游的河道里,为华子鱼制作了更多的卵床。有效的封湖禁捕措施使华子鱼洄游的数量逐年增加。华子鱼曾经绝迹的河流,也再次出现了他们的身影。
月悬中天,夜色空旷。她,花儿和石头的后代,沿着父母的足迹,循着浩浩荡荡的水声,一路长途跋涉,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扑通”一声扎进了浩渺幽深的达里诺尔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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