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英国诗人艾略特在《荒原》一诗的开头这样写道:“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掺和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在中国,四月的大地上长满了杜鹃花,粉红亮白,浅紫鹅黄,煞是明艳,没有丝毫“残忍的季节”之感。崇山峻岭,百里杜鹃,如果从天空俯瞰大地,也许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感叹:真美啊,请多停留一会儿吧!
植物学上所记载的杜鹃花种类大概有900多种,它们分布在地球的诸多大陆上,其中尤以亚洲居多。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当春天的和风吹过亚洲大陆,近千种杜鹃花在大地上苏醒盛放,这种景象怕是无法让艾略特想到荒原的。
我国的杜鹃花种类大约有530多种,单是岭南杜鹃一种,在春天就毫不逊色。它们花冠干净整齐、团团簇簇,像是谁人信手一播,它们就迎风饮露,肆意生长,给大地穿上一件花披风。在众多人心目中,杜鹃花是春的使者,杜鹃花开放,就意味着春来到了人间。
初春的和风渐暖,踏春的气息渐浓,遍长杜鹃花的地方都是好去处。在很多地方,杜鹃花也被叫做“映山红”,不仅因为它的花色以艳红为主,还传说它是由杜鹃鸟昼夜啼血染色而成。在花鸟鱼虫间寄托情思,以中国古人为胜,杜鹃鸟也许是中国古人心中最哀婉动人的鸟了。不论是“望帝啼鹃”的传说,还是白居易“杜鹃啼血猿哀鸣”的悲切,都述说着人们的悲苦际遇。杜鹃鸟一声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的啼叫,仿佛知悉人们背井离乡的悲恸、身世飘零的痛楚。
生命中的悲辛失意要是能由一只鸟鸣啼而出,那该多好啊,古人们一定这样想过。当他们走过万水千山,当他们站在沥血的杜鹃花旁,他们一定没有想到他们的故事会和杜鹃一样久长,无论是花朵还是飞鸟。当杜鹃花带着无数中国人的愁绪开到了19世纪,来自英国、瑞典等国度的访客将它移植到遥远的西方。西方土地上的人们应该不曾听闻杜鹃鸟在花丛中哀婉的鸣啼,他们也不会了解这样绚丽的花在它的故国有着怎样的寄喻。
二
管窥杜鹃花,我们可以想见,中国人自古以来在四季中是如何寻花、赏花,并在花间托付自我情思的。花是十二月令最绚丽耀眼的物候,它们用各自的芳菲和“个性”装点着不同的季节和气候。
说到木棉、梨花、樱花、牡丹等花,我们自然会想到春风拂面、丽日当空;说到荷花、茉莉、凌霄等花,就会觉得盛夏已至。而几乎每一种花都有自己所喜爱的天气、土壤、湿度,就像龙胆草花、火绒草等花卉只能生长于高海拔的高寒地带;三角梅、红掌、美人蕉等花朵则是热带、亚热带的常客。
植物是这个地球上每一种地貌最直白的表述者,世间草木花卉,都有其特定的地理属地。千万年间,人类还赋予它们丰富的“人文空间”。比如莲花摇曳于江南水泽,是志趣高洁、出淤泥而不染的象征;杏花是俗常村头的春色,是寻常人家的烟火表达。有些花木属于庭院,如凌霄、栀子、海棠,是被驯养的植物;有些属于旷野,苍耳、飞蓬、山栗树,拥有野性未泯的蓬勃生命力;有些则注定属于高峻的山岗,譬如松树、柏树、楠木,也是卓尔不群的性情写照。
中国人赏花,不仅仅停留在季节的情致,也不单单在对花卉外在的观摩,他们也在理论上不断深化对花卉的认知。早在古代,就出现了专门研究花卉的著作《海棠记》《洛阳牡丹记》《群芳谱》《菊谱》《花镜》等。最重要的是,人们还将日常生活、情思、境遇与花卉紧密联系在一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像这样以花为介质展开的咏叹,在古典诗词中比比皆是。
中国人爱花还很有名堂。他们不仅种花、赏花、插花,在古代每逢春日,还有盛大的“花朝节”“扑蝶会”“祭花神”等等。在怡人的春色中,人们相聚、重逢,演绎了一段段动人的历史佳话。
在中国古代,头上簪花可不是女性的专利,男人也竞相簪花。据史载,北宋的宋徽宗每次出游回宫,都是“御裹小帽,簪花乘马”。而在宋真宗时期,簪花兹事体大,甚至上升到了国家仪制的程度,什么身份、官职该戴什么样的花,都是有明文规定的。“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所以在中国古代,花不仅是美的语言,还是社会身份的象征。
古人也热衷于给花排“座次”。五代南唐张翊在其著名的园艺百科全书《花经》中,为花分出了“九品九命”,这其中有中国传统的名花,也有其他名不见经传的冷僻花卉。中国古代官制以一品为“九品”中的最高官阶,“九命”中以九命为最尊之荣秩。从《花经》“品”和“命”的分列中可以看出,张翊已经把花当作和人一样有血有肉、有品格的生命体了。
人们赏花,不仅观其形赏其味,更注重神韵格调,赋予它们人格化的品质。宋代,张敏叔以牡丹等十二种花为“十二客”;王十朋以菊花等为“十八香”;随后,姚伯声又以牡丹等为“三十客”等,都是典型的中国古典评花方式。这种已成名目体系的“花品”之说,凝结了中国古代士大夫的“玩物”志趣,同时奠定了花木的雅俗意味。
在赏花、品花、评花之风集大成的宋代,人们心中贵为“一品花”的阵营中,既有历代中国人喜爱的兰花、牡丹、梅花,也有不太常见的酴醾(亦称荼蘼、佛见笑)和紫风流。酴醾是“开到荼蘼花事了”的白色蔷薇科植物,代表着春日已尽,花时将晚,无须再流连感伤。而紫风流,就是香气有“酷烈”之名的瑞香。从古人这些看花的意趣中,我们大体可以感知到人们对植物的喜爱和追捧,历朝历代各有侧重,甚至也可以通过每一个朝代之花,来窥探那个时代的精神追崇。
三
时至今日,我们在园林、公园、绿地、自家阳台上种花、赏花,更看重的是它们与环境的相适和相称。譬如,培植在现代园林中的花木,人们往往以之前天然的植被作为基础,以现代审美的艺术表达来反映四季的不同风景。在这风景之中,花卉自然承担了重要的角色——它们有雅致的格调、清新而亲和的色泽,体现着人与山水相得益彰的自然和谐之境。可以说,一处让人流连忘返的山水,一定会与时节和地理相得益彰,花卉回到它在自然中原本的位置,它们随山坡、谷地、湿洼自然生长,在适合自己的天气中长叶、开花。人们走进这些花海中,能感到十二月令带来的不同色彩和芬芳。人们走过花谷,偶尔能想起每一种花背后的故事和典故,便对它多赏看几眼,沉浸在审美的心境之中。
植物的文化意涵有其深植的土壤,同时也反哺着这片土地。比如,我们的祖先在《诗经》中记述了150多种植物。可以想象,在那两千多年前的溱洧河畔,春日酽酽,心如撞鹿的青年男女们,折兰在手,有时也会折芍药相赠。他们心中应该有一种单纯的羞涩与喜悦:这个人,多么美啊,如春色如花朵!
如此,无论杜鹃还是酴醾,无论幽兰还是牡丹,那可供人细细揣摩的四季景致,也不过是要告诉缓步而来的人们:这些花、这些树、这些随天气而变化的物事,是多么美。而它们到底有多美,取决于你的心。你的心若是充盈着魏晋风流、宋人词章,那你便能感受到旷达无羁之美;你的心若是洋溢着盛唐华彩,那你便能看到牡丹灼灼、芍药菲菲;你的心若是单纯澄澈,恰似低头啜饮晨溪的小兽,你走到林边,那里便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在那里,“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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