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里诺尔湖又称达里湖,汉语意为“像大海一样的湖”。因其盐碱度高,湖里的生物几乎绝迹,却生长着一种耐高盐碱的华子鱼。每年4月,它们逆流而上,游到100余公里的河流上游,途中艰难困苦,死亡者十之八九。尽管如此,侥幸活下来的鱼,也要义无反顾地回到出生地,产卵繁衍,科学家称之为“死亡洄游”。
在当地牧人心中,这种“定时返回来的鱼”,创造了“地球上伟大、壮观的旅程”。
一
3月,天上的月亮还没有升起来,“花儿”摆动了一下尾巴,随着四周荡漾的湖水,它眨着圆溜溜的眼睛。“花儿”心里知道,即使月亮升上来,也是清冷的,就像贡格尔草原上刮过的风,硬朗,像刀子一样。
“花儿”是一条正值青春妙龄的母华子鱼。华子鱼,特殊的鱼类种群,体形梭状,当地人称华子鱼为“查干拉吉”。
贡格尔草原上,没有树。星星挂在更加空旷的天宇上。冷冷地,眨着眼。
星星的倒影,一朵朵开在湖面上,像白灿灿的白凌花。
月,终于出来了,却是一弯残月,映照在深不可测的达里诺尔湖里,映照在刚刚融化的冰凌上。
湖面上,有风刮起来,白天的水蒸气凝成霜,挂在贡格尔草原的枯草上。
天,越来越冷了。这是黎明前温度最低的时刻,几乎把残月和星星的倒影也冻在湖里。
忽然,传来海鸥的聒噪声,它们早早起来,做好了饱餐一顿的准备。
“花儿”游在达里诺尔湖黑暗的深水中,听到千里之外的黄河地段,强劲硬朗的北风,吹化了冰冻了一季的黄河,松动的冰块,裂成大小不一的浮冰,汹涌而下,咆哮着,一泻千里。世界上有些声音,人听不到,但是鱼能听得到。在地球上,人类已经失去了某些特殊的聆听与辨认能力。
也就是这一天,寒气渐渐褪去。越来越大的风,蕴含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吹过广袤的贡格尔草原,在约240平方公里的达里诺尔湖上,切割融化着冰冻的湖面。
湖冰逐渐融化。先从湖面开始,然后是湖的四周。冰面在缩小,逐渐露出波光粼粼的水面。微风吹来,清澈的水面漾起层层涟漪,映出了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
暖风里带来刚刚化冻的泥土气息,混着青草味,还有湖水的咸味,都在湿润的空气里发酵。
一只刚从冬眠中醒来的狗獾,从洞穴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转着脑袋瞅了一圈。最先觉醒的是空荡荡的肚腹,干瘪的胃因为收缩而灼痛,急需食物的填充和抚慰。
狗獾的鼻子湿润而敏感,它把头扬起来,摇晃着,捕捉空气中更多的气息。每走一段时间,它就会停下,仰起头,伸出鼻子,寻找它期待的味道。
当它穿越一片草原,终于捕捉到风带来的信息。那微弱的一丝风,已经将信息稀释得微不足道。这也足以让它浑身一震,它立刻筛选出期待已久的信息。
它猛烈地抽动着鼻子,将更多的空气吸进鼻腔里。分析、比对,唤醒遥远的记忆,它已经判断出食物的源头和方向。
那是来自达里诺尔湖冰化开湖的信息,每年一度的华子鱼饕餮大餐,让它的胃条件反射地痉挛,它感觉到胃对食物的强烈渴望,它的舌头开始分泌唾液。
它开始一颠一颠地奔跑,像一只目标明确的追踪猎犬。它浑身置于美味的气息之中,那是鱼肉的气息、鱼血的气息。
狗獾在奔跑的途中,惊起了一小群海鸥。达里诺尔湖海拔高,光照条件好,水面广阔,人烟稀少,湖域岛屿垒垒,为100多种鸟类的栖息繁衍,提供了良好的环境。
海鸥、苍鹭、秃鹰、狐狸、草原狼……它们都渴望并守候着华子鱼的到来。
狗獾的奔跑声,海鸥觅食的叫声,惊动了湖水深处的“花儿”,它四处搜寻,发现游在它身后的“石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石头,石头!”“花儿”急切地喊了起来。
二
“石头”是一条公鱼,身躯修长,在食物稀少的冷水湖,生长缓慢的华子鱼,能长得这么大,实属罕见。
在它还是少年的时候,在达里诺尔湖的深水处,愣头愣脑的“石头”,不经意间邂逅了娇小的“花儿”。从此,一条青涩幼稚的小公鱼,一条涉世未深的小母鱼,再也没有分开。
它们在湖水中慢慢生长着。“石头”大而结实,背鳍又弯又长,尾鳍坚硬有力。而“花儿”呢,体态玲珑,仪态万方,流线型的身体微微向腹面弯曲,让它游起来,动作快捷迅速。它的嘴唇没有角质的边缘,薄薄的,眼睛圆圆的、鼓鼓的,始终是湿润的,像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夏天,它们在靠近岸边有水草的区域觅食;寒冬到来,游到深水区猫冬。这期间,它们经受住了无数次钓饵的诱惑,也曾经逃离过巨大的冬捕大网。一次次,它们相依为命,死里逃生。
鱼的心中,始终有一条母亲河。
湖水中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清脆悦耳,惊动了湖水深处的“花儿”。尽管声音很轻很细,但对“花儿”来说,不啻于春天第一声惊雷,如战鼓般激荡着它的耳膜。“花儿”知道,这是厚厚的冰层解冻破裂的声音,打破了达里诺尔湖漫长寂寥的冬天,预示着一年一度的华子鱼大洄游即将开始。
在欢快的游动中,在湖水深处,“花儿”突然嗅到一丝淡水的味道,它为之一震,这是出生时的味道,它马上循着这味道的来源,向前寻觅,流线型的身体游起来快捷迅速。
“花儿”的尾鳍迅速摆动,它兴奋极了,翕动着嘴唇,不停地嗅着,千真万确,这就是出生时的味道,这是家乡的味道!
“花儿”率先出发了,它奋力游的方向,是贡格尔河道的方向,那里河道宽阔,水流平缓,河中杂草丛生,是“花儿”出生的地方。
“石头”在身后紧紧跟随,如同“花儿”的影子。
低温,依然是生命不可承受的低温。虽已是初春,达里诺尔湖依然寒冷彻骨,刚刚破裂的冰块,在冰冷的湖水上漂浮着,随着寒风摇晃,冰凌水包裹着“花儿”和“石头”的身体。可是它们来不及等待湖温升高,顶着冰凌,循着淡水的味道疾速游去。
没有哪条鱼发布了命令,却有如奔赴战场一样。湖水中,清晰地看到了洄游的华子鱼群,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浩浩荡荡地向河口奔去。
三
但是,它们争先恐后抵达的河口地带,却存在着巨大的、无处不在的死亡陷阱。
成千上万只海鸥、苍鹭、白鹳、金雕和白尾海雕,张开翅膀,在贡格尔河注入达里诺尔湖的河口上空,盘旋着,鸣叫着,它们紧紧地盯着这支力争上游的洄游大军。
为了种族繁衍,华子鱼要用自己的肉体和生命,祭祀天、地和达里诺尔湖的鸟、兽。这是生命之祭。贡格尔草原,成了华子鱼向天地鸟兽献祭的巨大祭坛。
最擅长捕杀华子鱼的水鸟群——海鸥,在河口上空,织就了一片白色的“巨网”,一旦锁定目标,海鸥迅速紧缩双脚,然后俯冲垂直而下,利箭般,插入湖中,瞬间激起四处乱溅的水花,随即钻出水面,腾空而起,嘴里叼着一条华子鱼。其它的海鸥见状,意欲口中夺食,它们如离弦之箭,直扑空中的海鸥,奋力争夺它刚刚捕获的华子鱼。
海鸥的鸣叫声、落水声、抢食打斗声,河口狭小的湖面上,鱼跃鸟鸣,声传数里之外。
这些海鸥刚刚从南方迁徙回来,长途跋涉,体力严重消耗,成群结队的华子鱼,成了它们最好的营养补给。
在第一批洄游的鱼群中,以公鱼居多,它们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向天敌献祭,从而保护腹中满是鱼卵的母鱼。
鱼群当务之急,就是快速离开这个被死亡笼罩的恐怖之地。但是,达里诺尔湖的湖水,和流入湖中的淡水,二者盐碱度不同,渗透压有差异,因此洄游的华子鱼,在冲过河口时,往往需要在咸淡混水区滞留一段时间,以适应生理机能的转变。这,无疑给了海鸥更多的捕食机会。
海鸥吃不了的华子鱼的尸体,横陈在湖面上,白花花一片,随波涛晃动着、翻滚着……
有些华子鱼好不容易穿入贡格尔河道,湍急的水流,将它们重新冲回达里诺尔湖主库区,但是,只要水流一缓下来,它们就会立刻返回身,重新向上游进发。
华子鱼冲过河口,躲过了海鸥的围追堵截,侥幸过关的华子鱼,十有八九也难逃死亡的噩运。
那些早已经准备好的狗獾也来了,在河水中拦截华子鱼。它们多出现在无人的夜晚,还有狐狸、草原狼……
最糟糕的,是高原变化莫测的天气。
每当初春季节,天气剧烈变化,西伯利亚和蒙古高原会形成超大范围的高压区,强盛的冷高压,致使冷空气大量堆积,受季风环流影响,寒潮携带大风肆虐而至,虽然到了4月,贡格尔草原已经升温,但是温度升得越高,就会降得越猛,贡格尔草原会出现“倒春寒”的反常天气。
尤其是到了晚上,高原的温度骤然降到零下十度以下,那些身强体壮的公鱼,似乎预感到死亡的来临,它们奋力挤到鱼群的最顶层。鱼群层层叠叠,像一块漂浮的陆地。经过一夜的降温,河面上结起一层薄冰,叠罗汉般的公鱼被冻死在冰冷的河床上。它们僵硬的尸体下,大批的母鱼们仍然拥挤着,一堆堆、一群群,聚拢在一起,以各自的体温相互取暖,等待翌日的太阳升起来,它们便如昨日一样,无所畏惧地前行,就像设定在华子鱼体内的固定程序一样,不容改变。在洄游的路上,它们没有退路。
最可怕的是草原上的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落在河面上,落在河面的鱼群身上。随着深夜温度的骤降,河面落满了厚厚的雪。鱼在积雪覆盖的公鱼尸体下面扭来扭去。有雪落下来,鱼和雪搅拌在一起,它们大多脑袋拱出雪面,仰头望天,或尾巴翘在外面。这是自然界少有的奇观。第二天,河流解冻,冻死的华子鱼,白花花一片,随着雪块,顺流而下,堵塞河道。
湖水依然清澈,天空有如倒悬。鱼落十米,万物重生。当一条条华子鱼死去,沉到湖水深处,华子鱼的尸体,经过腐烂分解,把氮、磷等营养物质释放出来,通过溪流,滋养了贡格尔草原150多万亩土地,然后土地生长出上百种牧草,牧草又供养了数以万计的牛羊。生生不息,唯变长存。
(编辑:文静)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