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院子里有两棵榆树。
东屋门前的那棵长得高,用我村里的话,叫“钻天眼儿高”——高过老屋,钻进云里,够得着星星。因年数久,树也自然粗。村里人估大树的粗细,一般不用尺。细一些的,用手拃,一拃,两拃,三拃……两拃叫对掐,对掐粗;再粗的就用双臂搂抱,正好抱住的,叫合抱粗,文雅的叫合围,再粗的叫两个合抱、三个合抱……或两围、三围等。拃和围,每个人的尺寸自己都明白,那树的粗细也就大差不差。这棵榆树就粗,得有一个半抱,一个人抱不住,两个人抱有余。
大门口那棵矮些,但更粗,几至两个人合抱。
听奶奶说,她也不知这两棵树是啥时候生的,她来时就这么高大。
这两棵榆树,遂成我家的象征和骄傲。家有榆材(余财),人丁兴旺,是吉祥之树。因其高大,盖过其他榆树好多,也几成我村的象征。用现在的话说,它是我村的标志或“地标性存在”,也自然是我们家、我们村的最高海拔。
放学或是割草等从村外回返,最先映入眼际的便是那榆树高耸入云的轮廓——它正站在老屋的瓦上、云上,向我招手。红红的夕阳架在榆树的枝杈上,霞光从榆树枝叶上流泻下来,像一层透明的薄纱。那黑黑的精致的老鸹窝清晰可见,像一座光洁的小房子,也仿佛一种象征。这时,奶奶发丝般的炊烟就会袅袅升起,飘荡在枝叶间……每每到此刻,我回家的脚步便会加快。进门入院,总会亲昵地摸摸或抱抱那大榆树,仿佛出去很久似的,其实也就不过是一两个时辰,最长也仅是一天半晌的。
以老奶(曾祖母)和爷爷奶奶为主导的一切家事都在大榆树下进行,大榆树也像神灵一样护佑着我们。家人从地里或外面回到家里,总要坐在大榆树下纳凉,喘息,喝水,吃饭,大人们家长里短地说话或讲一些外面的事情,小孩们则围着榆树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或听老鸹叫,看它们盘旋着飞进飞出的忙碌样子。
榆树四时不同,各呈风姿。
春来,榆花初发,形圆色黄,像小铜钱,簇拥枝上,及至凋残摇落,更如钱币飞舞,因此被形象地称作“榆钱”。那榆钱初成时肥嫩味美,蒸成榆钱窝窝,人人爱吃,吃榆钱便成为彼时乡人的一大春事。为吃榆钱,故早早盼春。榆钱好吃,但捋榆钱却较困难,有时要爬上房顶,有时是用了木梯,有时是直接爬到树上。我家捋榆钱多半由我完成,我爬树的非凡功夫就是在那时练就。
盛夏早秋,我们则在树下露宿。听老奶或奶奶讲故事,也听星星在树隙间的悄悄话儿,看贼星(彗星)偷了东西,拖着尾巴飞跑。有时睡不着,就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地数,因此而常遭老奶反对。老奶说,星星不能查(数),谁查了会变成驴。但有时耐不住好奇,就偷偷数,数一会儿,摸摸自己,或故意咳嗽一声,觉得自己还是人,没有成驴,也就对老奶的话半信半疑起来。我们村谓驴蠢笨,常用驴骂人,那驴又要拉车,或被人骑,故从小不想当驴。
冬天是榆树最寂寞的时候。大雪过后,爷爷会把院里的积雪整齐地堆在榆树四周,高高的,似一座小冰山,像给它穿了一副厚厚的铠甲。爷爷说雪是暖性,护着榆树,怕榆树冷,又防病害;春来雪融成水,榆树喝了,便愈发茁壮。
我们村里,没有谁栽榆树——一场雨来,那榆钱飞处,便新榆处处了。
正因榆钱味美,近年,乍暖还寒,春分不至之际,榆钱已早早地飞入了城市的超市、菜场。城里人掏些钱币即可享受榆钱之美味,不用再爬树了。榆钱已成商品。老奶、奶奶如活到现在,靠卖榆钱,可能就不会再为买盐的钱发愁。
榆叶拌面蒸吃极劲道,一股纯正的甜香味儿;生嚼也可充饥止渴。听母亲说,是榆叶救了姥姥一家人的命。饥饿年代,春荒无粮,也才十多岁的她,总去邻村爬树捋榆叶,用以糊口。榆树皮也可吃。贫苦年代,村里村外的榆树皮都被吃光了。小时候,我好奇,也从小榆树上刮下一块偷吃,一股甜味,虽然难嚼,尚可下咽,觉得比南方人爱嚼的橄榄、榴莲类平淡温和。
在北方,榆树被伐倒后,抬上屋架为房梁,成为一座房的主心骨,继续发挥主导作用。榆树是上等的硬材,锯开可以制成书架,放岑参、高适的诗集。榆树散发着书本的香味,似乎枝叶婆娑,仍在风中招摇——那是榆树在读诗谈诗。
“日西垂,景在树端,谓之桑榆”,这是一幅和谐和乐的向晚之美图,在村头挂了几千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是陶渊明1000多年前为我们描绘的世外桃源,前种桃李,后有榆柳。“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这是文人眼里的榆树,烂漫如星,列于明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丢了芝麻,收到西瓜,福莫大也,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肯定找不见榆树。“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没有桑榆,晚霞便显得单调无味。
我读梁实秋先生的散文,有两篇提到榆树:
“北平的人家,差不多家家都有几棵相当大的树。前院一棵大槐树是很平常的……后院照例应该有一棵榆树,榆与余同音,示有余之意……”
“还有一个后院,四四方方的,相当宽绰。正中央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榆树。后边有榆(余)取其吉利。凡事要留有余,不可尽,是我们民族特性之一。这棵榆树不但高大而且枝干繁茂,其圆如盖,遮满了整个院子……”
有一年我在内蒙古大沙漠旅行,荒漠漫漫,但行走不远,总会有一丛或数丛青绿浮现,使我甚为惊奇:何种植物能在如此荒漠扎根落脚?停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探究,一看,是榆树。
还有一次到巴彦淖尔之北的阴山行旅,赭黑的阴山,除了似被阴风吹动的累累赭石之外,寸草不生,飞鸟难见。但石头丛中,白云生处,遍山却有株株小小的墨绿。细辨,仍旧是榆树。
在二连浩特,在满洲里,在额济纳,在所有几乎处于高纬度的边塞高寒之地,榆树随处生长,被当作城市绿化树,植于街道、公园或居民院中。榆树之婆娑有姿、凌寒御旱,生命力之强,实过于松柏。他们选择榆树,只有选择榆树。
榆树的海拔之高、榆钱的飞翔之远及其不择环境的旺盛之力,是我原来绝没有想到的。
……
在这飞速发展的年代,老屋门口的那两棵榆树也早不知被谁放倒。精致的老鸹窝重重跌落。老鸹携一家老幼背井离乡,现在不知云游何处。当时窝里呱呱跳叫的小老鸹现在肯定成了半大不小的老者,在异乡漂泊。
老奶走了,爷爷、奶奶走了,爱吃榆钱的伯父、父亲也走了。奶奶生前说要用那榆树做她的棺材,当她的家。她的心愿没有实现——那根被放倒的榆木已被从中间肢解,至今仍在老屋的正中。
或者,它在做尚未做完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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