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应该是傍晚，荷锄的农人正走在回村的路上，右手扶着肩上的锄把，左手捏一条牧鞭，赶着两匹马，一匹马低头在路上捡食着什么，而另一匹马则干脆侧到路边去揪食草叶。两匹马的前面是一驾马车，头戴草帽的赶车人站在车厢正中，手提缰绳，身子稍稍向后倾着，以掌握车子的速度与身子的平稳。马车下是一道石券桥，路在这里开始微微地上坡。清白的流水从桥洞中哗哗流出，却被蕉林荫翳的山脚挡了一下，于是折了身，以近乎90度的转弯向下流去。马车的前面是四头牛，参差地在路上走着。看样子，它们应该和后面那两匹马是同伴。在牛的前面，一辆满拉着青草的牛车从对面走来。牛车的身后，一人头戴斗笠、肩挑担子，也向着村庄走去。在离这人的不远处，是一辆正驶过来的摩托车，车后架上驮着货物。在摩托车后面不远，低头走着身背一大篮青草的女子。

　　在这座石券桥旁，左侧隔着蕉林，一辆手扶拖拉机走在机耕路上，正欲驶上进村的主路。手扶拖拉机一侧是几座白色的塑料大棚。在整段村路的两旁，除了大片绿绿的蕉林，便是种植着作物的田畴。一座漂亮的村庄掩映在村路前头的蕉林和田畴之中，而高处的山坡上，有一片村庄于青林间依稀呈现。山后，又有更高的山峰依次向远处延伸。视野之内，在那高山的山腰处，依稀现出叠叠田畴、脉脉秋色。

　　这是大理籍青年画家杨恩泉创作于2016年的山水画《秋至石头寨》。山，水，林，屋，传统山水的各种元素，乃至绿蕉，乃至石桥，在画作上一一展开，不过整个画面所呈现的内容，却又和传统山水的那种旷世高古、林泉隐逸全然不同，而是完全以“人”为核心，充满了现实的、温暖的人间烟火的气息，读着画作，如面故乡，秋来谷黄，遥唤新炊。

　　忆起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在风城下关看大理书画院举办的首届“风花雪月”书画展，那时，杨恩泉是著名的大理书画“点苍五子”之一。在那次展览上，杨老师有两幅作品我后来还一直记得，一幅是《闲坐听松》，一山一亭，亭下一人，侧耳听涛；另一幅是《洱海月初上》，海静月明，石柳相依。不久后，闻得杨老师离乡到省城，创作愈佳。

　　己亥春上，忽获赠杨老师刚出版的山水集《家山梦逸》，却见其间作品与平日所见山水画作大有不同，尤其是自2014年以后创作的许多作品，画面充满了现实的触感，以及当下的温度。在这些作品里，山不作孤山绝崖，而是云林之上常见田迹；屋不作世外一庐，而是片片新美村庄；人不作泉林隐逸，而是背草牧牛、骑车赶鹅。鸡鸭鹅狗，田林村庄，塑料大棚，单车摩托，大小车辆，高速隧洞……生活的场景以及时代的物象，被一一融入山水之中。在这里，古老的山水泉林，终于跃过千年，从一卷高挂在墙上的画轴，回到了温热的人间。《滇南小镇》《乌蒙新貌》《美丽乡村保度地》《春过老干山》《绿水青山》……墨色浓淡的一山一水里，无不现出时代的鲜活面目，乡愁的温暖依归，恰正是：板桥有迹总相忆，家山常入梦中来。

　　在那幅名为《牧归》的作品里，一脉溪水自山上林间淙淙而下，流至山脚，蜿蜒流过村外，溪水之畔，蔓草菁菁。从溪边通向村里的路上，迤逦走着黑狗和黄狗，牵牛的男子，背草的妇女，弯腰拄棍的老人，骑摩托车的青年，赶一群白鹅的女子，右手牵着孩子。前方稍远处，是坐落在一面缓坡上的村庄。夕阳西下，人畜归村，鸡鸣狗吠，日月悠然。更有《哈尼山城小景》《滇南雨后》等作品，描绘云南大地上众多集镇和山城的模样。在这一幅幅画作里，自我的山水，终于迈向了深阔的大地；千年的隐者，回身走向有情的众生。

　　在杨恩泉《水乡新貌》《怒江烟云图》《雨过乌蒙山》《绿水青山》《俄比村头红旗飘》等众多作品里，在大面积的青山绿水、村树掩映之间，你会常常发现一面红旗，那样小小的一点，远远地，飘扬在画面中某一座房屋的顶上，使人一次一次，感觉到隐在画面背后的家国意念、赤子情怀。而那幅《庄子上会议旧址》，更讲述着这一面红旗艰难的所来之路。

　　品杨恩泉的画，你会发现，再高的山，也会现出几丘绿痕，又或是数畦秋色；再远的林，也会现出簇簇村庄，檐树相衔。高山峨峨，众水汤汤，人在其间，读天高地厚，见众生如归。

　　有一幅题为《尼美茶厂的午后时光》的作品：屋院，大门，落叶的高树，屋后的竹林。屋侧高树下码着半垛柴堆，一把木梯子搭在高树的丫杈上。数只鸭子，在近门那棵绿荫婆娑的树下闲踱。

　　人声悄然，远山层递。

• 前一则: 去太湖吃船菜
• 后一则: 芒种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