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娜仁高娃 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年12月
也许是感觉到了萨热泰的异样,小主人拍了拍它的脖子,吹起口哨,这令萨热泰再次不由想起了老主人的口哨声——曾有多少次,在朦胧夜幕下遥遥地传来老主人的口哨声后,萨热泰像一股子风一般冲向老主人。它记得,那瞬间,皓空里星辰旋转,大地上野草摇摆,灰鼠、野兔像遇见猎鹰似的逃遁,就连那天边的山头也会震动,像个巨大的猛兽匍匐在那里——那一刻,它还会发出长长的嘶鸣。
萨热泰感觉浑身燥热,它再次仰起头向前冲去。
刚到沼泽地,雨便来了。大大的雨滴落到萨热泰身上,叫它身上发痒。萨热泰将脖颈挺直,淡淡的水腥味、泥土香使它胸口活泛,先前的憋闷消散了。一阵凉凉的风过后,帘子似的雨水已经出现在沼泽地上,雨过的地方,地面上白茫茫地浮起水雾,风将那水雾卷起,水雾便打着旋儿,摇摇摆摆地拉开了横扫四野的架势。萨热泰轻轻地叫了几声,朝弩其也回应了一声。两个小男孩已经下了马,蹲在各自的马脖子下。他俩显得很兴奋,不停地大声说着什么。
很快,四野隐入雨水间,变得虚虚实实,偶尔风过的地方露出酱色地面,而那地面上很快亮出一片水来。空气里弥漫着水腥味和浓郁的碱土味。萨热泰一动不动地立着,胸口处能感到来自小主人身上的温热,它觉得小主人像只躲在巢穴里的雏鸟,正啾啾乱叫着等母鸟归来。朝弩其则不停地晃动着脑袋,显然,密匝的雨滴令它很焦虑,它还时不时腾挪一下身子,好似正有一群嗡嗡作响的飞虫在围攻它。萨热泰却一动不动,它不想让小主人被雨淋着。小主人拍了拍它的脖子,好似在说,不要怕,一会儿就好了。这叫萨热泰有些难为情,它可是一匹活了24年的老马,虽然没有像哈柳岱那样在战争中洒过血,但它也经历过很多不同寻常的事情。比如,冬季吊膘训练。
记得每年冬季数九天刚开始,老主人便开始了萨热泰的吊膘训练。他的训练方式与别人不一样,他往结冰的河地埋根木桩,然后将萨热泰拴到木桩上过夜。很多时候,他自己也不睡觉,整夜燃火守在河边。刚开始萨热泰对冬夜彻骨的寒冷有种恐惧感——如果不是老主人眼里的那种只有它能读懂的期盼——它一定无法抵抗那寒冷。老主人的眼神,安静、刚毅而温和,充满了对它的信任与疼爱。吊膘训练顺利了,夏季里萨热泰便会参加各种那达慕比赛——在人们的呼喊中冲向终点——那一刻,萨热泰的心会被空前的喜悦感充填,尤其是当老主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往它嘴里塞一块冰糖时,它的内心会变得柔软,它将脸贴在老主人胸前。老主人的心脏扑突突地欢跳着——那是对它最大的奖赏。萨热泰熟悉人类的心跳声,这也是它的秘密。有的人靠近它时心跳加快,那是因为怕它;有的人靠近它时心跳没变化,甚至会慢下来,那是信任它——老主人是因为它的夺冠而激动得心跳加速。那一刻,萨热泰感觉浑身都是劲儿,似乎继续疾驰百里地都不会眨一下眼。
萨热泰与老主人一同经历的事太多了,下雪后到西草地开雪——雪地冻成冰一样的硬地后,需要马蹄来开雪,好让牛羊群吃草——还有它见过老主人安葬尚霍尔时的哭泣。尚霍尔突然不见了的那个早晨,老主人和它到了毛罗尔敖包后,它才发现编织袋里装的是尚霍尔的头颅——老主人把头颅放在一块石头上,石头那边还有几具已经变成白骨的马头。老主人立在那里,痴痴地盯着那些马头,许久后,萨热泰看到老主人腮帮上的泪水。
轰隆隆,殷殷起雷,萨热泰从沉思中缓过来,发现四周居然亮着一大片水,它和朝弩其好似立在湖泊间。朝弩其越发烦躁了,它不停地甩着尾巴,不停地摇晃着脖颈,还咬去了小男孩的帽子。它这是在告诉小男孩,它要离开。小男孩倒也平静,靠着朝弩其的前腿蹲坐着,虽然身上早已湿漉漉的,脸上仍荡漾着天真的笑容。朝弩其往前蹭了蹭,挨近了萨热泰,用嘴唇触了触它的腮帮。它这是要做什么?是要萨热泰与它一同挣脱缰绳逃走?萨热泰扭头看了看小主人,小主人蹲在它前胸下,眼睛睁得大大的,正巴巴地望着前方。
不能丢下主人的。即便是在暴雨中,也没有一匹马会丢下主人擅自离去。萨热泰轻咬几下朝弩其的耳朵,叫它安静地等着。
水雾越发浓密了,又是一阵绵长的雷声,震得萨热泰有些心慌,它晃晃脑袋,冰凉的雨水也使它直打颤。它再次扭头看了看小主人,小主人早已缩成一小团了。见小主人这副模样,萨热泰眼底立刻热乎乎的,它觉得自己要掉眼泪了。小主人真是太年幼了,如果再年长几岁,它和他此刻应该在雨中疾驰,就算它会感到吃力,会浑身战栗,甚至胸口炸裂——它也会拼尽最后一口热气——一匹马即便再老,也不会被一场暴雨降伏。
(编辑:吴艳)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