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年”的记忆，很多年一直停留在故乡那高大气派的古楼。那时我六七岁的光景，云南大理巍山县的“年”是以拱辰楼为中心的，它是这座古城历经风云变迁的时空坐标，也是一代代、一辈辈巍山人的心理坐标。

　　每年大年初一到初三，是巍山人的狂欢日。男女老幼纷纷聚集到古城、古街、古楼，追随那些热闹的庆祝活动。无论是耍龙、舞狮、踩高跷，都要穿过古街，经过拱辰楼时，更是要亮出绝活。红龙、蓝龙、黄龙，围着一颗绣球，你争我夺，场面热烈；踩高跷的随着高亢的旋律，踏着节奏，舞着扇子，扭着秧歌……赭红色的城墙映衬着龙腾虎跃的年之光景。

　　最令人叫绝的是高台社火。社火是传统节日里的各种杂戏、杂耍表演，戏台一般固定在车辆上，与街道房檐等高。演员们在高台上表演，随车辆行驶沿街巡游，戏码有《穆桂英挂帅》《武松醉打蒋门神》《洞宾渡牡丹》《船舟借伞》等。沿街的群众可以看到单脚立于椅背的武松，站在吕洞宾剑上的牡丹仙子，还有那清美绰约、衣袂飘飘的白娘子。一台社火就是一个浓缩的戏台，让方寸之地有了天地的辽阔，也联通时间的无垠……

　　那年，六岁的我便是那白娘子。古楼的北面连着一个不大的花园，花园东边的一间小屋是临时化妆间。彼时，城门洞里不时会有滇剧团的演出，演员化妆、换行头都在这间小屋里完成。有的一边勾脸，一边和搭档对戏；有的一边换服装，一边吊嗓子。社火演员化妆也在这里，都是些六七岁的小孩子。可能是考虑到体重轻，小孩在那看来险象环生的高台上容易固定些，再者考虑到身高，如果演员太高，高台的“高悬”效果会大打折扣。当然，小演员要长得清秀、有灵气，能把角色演活。

　　我从小经常和唱青衣的小姨出入化妆间。那天，化妆师一点一点给我的脸上妆，然后调眉，包头，戴头套，勾眉眼，蘸胭脂轻染，点上绛红的唇彩。当她把白色的水衣披在我身上，我转身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便惊住了。镜中的人儿是我么？云鬓珠花，长袖盈风。或许，美的觉醒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我被固定在许仙的伞上，飘逸的裙裾遮住了双腿捆绑于半环形支架的佑护，只让一路追逐着观看的人心悬在嗓子眼儿。

　　站在高台上的我，和古楼的房檐那么接近，湛蓝的天空，阳光铺张地灿然着。我的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疏密有致的青瓦房顶，越过穿插其间的古楼、飞檐、古柏、老槐，越过散落的寺庙、古塔、树丛，抵达大片大片连绵不绝的田畴。田畴青绿苍黄，交织相映，其上是辽阔苍茫的青天流云。那流云，在湛蓝明澈的天幕下依着自己的性情，透着光，迎着风，兀自地变幻着，在连绵的山脊上投下流动的、蓬松的阴影。恍惚间，我的脑海里是小姨在戏台上舞着水袖、婉转而唱：“绿柳枝洒甘露三千界上，好似我散天花纷落十方……”

　　我没有其他孩子的紧张害怕，也无需台下大人的殷殷安抚，站在那高高的社火台上，裙裾飘飘，仿佛踩着远古的风而来，忽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超然的快意，觉得自己是真正的白娘子。

　　多年以后，当我登上470多米高的上海环球金融中心观光厅，走在透明地砖上时，上海风景尽收眼底。黄浦江旖旎绵延，东方明珠塔只见小小的尖顶，穿行于街巷的车如一只只若隐若现的小甲虫。同行的人中有人不敢看脚下，不敢看窗外近在咫尺的流云，甚至不敢移步向前。而我静静地走着，细细端详写有“空中花园”镜中的自己，仿佛穿越时空，与迎风站在高台上的自己相视一笑。

　　时光悠悠，踩高跷、唱滇戏、张罗社火的人一茬茬老去，人们的娱乐方式也因为时代的变迁悄然发生变化，原本逢年过节才会表演的高台社火渐渐没了表演平台，从“大众”逐渐转为“小众”。后来的日子，高跷、滇戏、社火渐行渐远。

　　2006年，巍山彝族回族自治县庆祝成立50周年，决定让高台社火绕城演出。听说要重搞高台社火，曾是巍山滇剧团花脸演员的黄纯立马来了精神。高台怎么做、妆容怎么化、演员怎么站，黄纯知无不言。那年的演出，黄纯担任技术指导，将社火表演搞得精彩纷呈。

　　2009年伊始，巍山高台社火被列入云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次年，黄纯成为省级代表性传承人。后来，巍山县开展高台社火濒危性抢救工作，黄纯带出了技艺精湛的徒弟。

　　一架高台就是一个场景，一个场景就是一台戏，社火又盛装回归大众的视野。每逢节庆，高台社火成了巍山的保留节目，高台上又有了气势非凡的《杨门女将》，婉转缠绵的《白蛇传》，富于传奇色彩的《老君点化细奴逻》……一台接一台的戏码在巍山古城街头巷尾巡演，寓意好戏连台。那些上了妆的孩子们，模样俊秀清朗，曾经那抹飞红、那点朱砂，历经山重水复后重新遇见，依旧嫣然于心。

　　巍山的高台社火，是习俗，是年味，亦是人间烟火！

• 前一则: 六合逢春龙献瑞
• 后一则: 古风年韵春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