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岁朝图（中国画）　齐白石

　　天刚刚黑下来，窗外，鹅毛大雪就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老屋里的煤炉燃得通红，火舌“呼呼”地舔着铝壶底，壶嘴“哧哧”地喘着粗气，满屋子白气蒸腾。我抽抽鼻子，湿漉漉的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缕奇异的酒香，又夹杂着醇厚的甜香，从某个角落绵绵而来。

　　“妈，醪糟发了！”

　　我边喊边兴奋地跑去火墙边，一个被父亲的棉大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家伙正端端正正地趴在墙边的一把旧椅子上，丝丝缕缕的酒香和甜香忽地就浓烈起来，霸气地钻进我的鼻子。我急不可耐地去解包裹，母亲慌忙从里屋出来，拍了拍我的手说：“还不到一个对时（一整天），你慌什么慌！别坏了我一盆醪糟！”

　　看着母亲一脸喜色，我知道，她又完美地发成功了一盆新年醪糟。母亲常说，醪糟是老祖宗传承了上千年的好东西，不仅活血脉，增营养，长精气神，而且新年吃醪糟，更应了“发”的寓意。

　　依着母亲的惯例，醪糟必定是要在新年头一天做才好“大发”，不能早，也不能晚，只有掐好时间，正好在新年钟声敲响的子时那一刻揭盖，才寓意新年添财、添丁、添福祉，一家人才能一年到头顺顺当当。

　　然而，对此说法，幼年时的我一度很是不解，隔壁秀芳婶家也做醪糟，可人家总是入了冬就有醪糟吃，怎就没那么多的规矩呢？仗着年龄小，我便去磨缠母亲也提前做醪糟吃，可母亲说什么也不肯，磨缠得烦了，少不得在小女儿的脑门上弹几个不轻不重的“暴栗”，惹得我“哇哇”地哭着去找父亲。父亲心疼女儿，好话三千，可母亲仍是不允，依旧如往年先买好了糯米、酒曲备着，依旧捱着日子，直到新年前一天的晚上，才正式开始做醪糟。

　　母亲做醪糟的仪式感，用父亲的话来说，简直是“穷讲究”，须得提前净手，净盆，净锅，净蒸笼，煮笼布；盆是做醪糟专用，两个亮锃锃的红花搪瓷盆，连一块瓷也不能被磕掉；煮糯米的铝锅也是专用，万万不能用来煮肉，粘半点油星；沥糯米的竹笼屉，更是父亲有年回四川探望奶奶，跨越千山万水从老家背回来的。做醪糟时，母亲是决不允儿女们守在一旁的，说是怕弄脏了那些家伙什。我也总不肯走远，每次站在灶房门口看母亲忙碌，看她煮糯米，沥糯米，逼出白生生的米浆，有时她也会给我舀一小碗，唤我端出去喝。我自然是不舍得走的，倚着门，嘴里喝着米浆，眼睛却眨都不眨地盯着母亲将糯米一点点摊凉，撒上酒曲，用汤勺压得严严实实，最后在中央挖出一个窝来，扣上盆，包裹严实，往火墙边一靠，就等着一个对时后，奇异的醪糟香飘老屋。

　　母亲的这一盆醪糟，做好后，其实自家人并未吃多少，都拿去送了亲朋邻里，东家端一碗，西家送一碗，不出三五日那盆便见了底，只剩了点汁。我心疼不已，母亲却说，都是邻里乡亲的，要“发”大家一起“发”。也因为此，母亲在大院里的人缘出奇得好，家里有什么事需要帮忙，邻居家的阿姨婶婶们常常不请自到。

　　我自小喜吃生醪糟，觉得那酸甜且带有酒香的味道实在是人间至味，比煮熟了好吃百倍。可母亲总不允许，说生醪糟吃了肝肠要断，我自然不信，便常常在父母上班后，偷偷用小勺挖生醪糟吃。直到有年除夕，外婆来新疆过年，父亲特意做了一桌子菜，我贪吃过多，夜里总觉饥渴，遂爬起来偷偷去灶房，一口气吃了一大碗生醪糟，觉得还不过瘾，又喝了一大碗醪糟汁。哪知那醪糟汁实为米酒，多少有些度数，成年人喝多了尚且醺然，我年少无知，竟然喝下一大碗，岂有不醉之理。酒劲升腾，那夜睡得倒是酣畅，可翌日睡过了头，母亲唤都唤不醒，可见醪糟汁后劲之足。遭此一醉，后来我便信了母亲的说法，从此再未敢偷吃生醪糟。

　　寒气凛凛的日子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上一碗滚烫的醪糟汤，让肺腑之间充盈着亲情与甜蜜，无疑是人间幸事。母亲煮的醪糟汤，向来是标准的川式做法，先将细滑的糯米面搓成指甲盖大小的糯米团子，是名“掐掐汤圆”，而后待水开后将“掐掐汤圆”丢进锅里，煮到将熟时再舀两大勺醪糟入锅，醪糟入水立刻散成一粒粒洁白的米，与“掐掐汤圆”在锅里一同沸煮翻飞，煞是好看。待到滚几滚水，醪糟汤便熟了，舀上一碗，小口小口地嗦。“掐掐汤圆”的糯劲被煮进了汤里，汤便有些黏稠，醪糟的酒香混着甜香，与“掐掐汤圆”的糯完美地融合，一口下肚，一股暖流立刻弥漫五脏六腑，整个人便沉浸在一种奇异而温暖的甜蜜中。

　　岁月如流，多年后，母亲从老屋搬进了楼房，春节的席一年年盛大，母亲的发也渐渐地像醪糟一样洁白。可一缕醪糟香依旧会在新年钟声奏响的那一刻氤氲在整个屋子里，那酒香与甜香交织成的奇异香气从未消失，就仿佛长在我的心里。每年母亲依然会在新年醪糟发好后，楼上楼下地送出，将她心中那些美好的祝福分享给身边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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