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小船与木桨。
清晨,一轮朝阳从东面河塘上空的云霞中缓缓升起,费家宅前的杨家港河上,清粼粼的水面上旋即折射出道道绚丽的波光。
上海,浦东川沙人,人勤,起得早,家家烟囱也早早地升腾起袅袅的炊烟。晨风微徐,炊烟散开,飘荡在不远处的河面上,远远望去,像流荡在碧水上的一层淡雾轻纱。
只有五十来户人家的费家宅,世代沿河而住,外婆可算是费家宅起得最早的人。
每到秋天采菱时节,外婆总喜欢摇着自己屋前系在水桥头的那条长四米、宽不足一米的小木船,去杨家港河采菱。这时,从那清寂的河湾里,便会飘来一阵轻微的桨声,“哗啦——哗啦——”,这一声声桨声,也立刻闹醒了整个费家宅。
客居乡间的孩提时代,外婆的这条小木船,是我童年的摇篮。
每回采菱,我坐在船头上,双脚伸进清亮的河水,听着那一声声悠长的桨声,嘴里咬着刚从水里摘上来的嫩生生的青菱,便得到一种童心的满足。
外婆一边采菱,一边教我认开在河面上的各种颜色的花。那粉红色的是荷花,淡黄色的是水浮莲,藏在翠叶间的点点白玉,才是菱花。
别看这些水生植物到处可见,但它们不占地,不占岸,只占一湾清水,而且对费家宅的村民来说,还有着特殊的价值。
乡里人进城,卖一次自家种的菱角,便能换回半年的盐巴。遇上年景不好的时候,菱角能用来填肚充饥,那些老菱,剥壳辗碎,还能做成上等的淀粉哩!就连那些摘去果实的叶盖,也可以拿来喂猪养羊,填埋沤肥……
在费家宅周边的河湾里,到处都是成片成片的菱角,有长着两只尖角的青菱,还有四角的红菱……其中品种最优的,要数嚼起来别有风味的本地特产圆角菱了。
外婆告诉我,这是她从娘家周浦带来的品种,因此每年种菱季节,连外村人都会远道跑来,要一捧种菱回去。外婆从来没有吝啬过,为的是让这绿色的珍宝盖满费家宅周边的河道沟汊,让水乡有一个金色的秋天。
外婆的愿望是无声的,纯朴、美好,如同这荡漾在河面的桨声一样悠长……
有一次,我们几个小伙伴偷偷下河去采菱。由于不会划船,手里的木桨怎么也不听使唤。小木船在水面上团团打转,把满河的菱叶搅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一条绿色的“绸带”,瞬间被我们撕碎了!
这时,外婆发觉了,拿起一根竹竿跑来河边。小伙伴们都怕了,先后一个个跳下船,游向对岸逃走了。我这只城里来的“旱鸭子”,一个人惊恐地怔在小船上。外婆嗔怒地瞪我一眼,心痛地说:“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乡里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怎能糟蹋这水里的庄稼?”说着,她上了船,用木桨拨弄被搅乱的菱叶,把它们轻轻地翻个身,拢在一起。
我默默地低下头,从外婆那“哗啦——”的桨声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故乡的桨声,像一支满含深情的童歌,时时在我的心头回响,以至于我插队在遥远的北方时,也忍不住常常思念它。
那一年秋天,我从北方回到川沙,竟然找不见那盖满河面的一片青绿了。河湾里空荡荡的,偶尔有几片枯瘦凋零的菱叶,几朵孤单的白花,冷寂的河面,也听不到那亲切的桨声。
走进外婆家,只见采菱船搁在客堂里,船身积满了灰尘,那支木桨倒挂在墙上,上面结满灰白色的蛛网。我怅然若失,仿佛有一层茫茫的雾,无声地漫上心头。
忽然,我眼前倏地一亮,发现角落里有一只木盆,上边盖着一张荷叶,荷叶底下露出盛着的圆角菱。我惊喜地上前,拣了几颗大的剥壳吃起来。这时外婆回来了,她朝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这,这可是菱种……”
我感觉自己做错了,把手里的菱角放进木盆里,外婆却拣了几只又瘦又小的圆角菱递给我。我吃了一颗,味道竟有些苦涩。
听了外婆的讲述,我才明白,因为这几年费家宅周边多了几家搞印染的乡镇企业,周边的河道受到了污染。如今的河道只会疯长水花生与水葫芦这些水生植物,河面再也没有菱角的生存空间了。所以外婆只好在自己屋后的水桥头,用竹竿在河面上拦出一块不大的地方,才收获了这半盆圆角菱。
晚上,外婆坐在丝瓜棚下拣菱。她沉默了一会,在我耳边轻声说:凡平,你吃吧,拣大的……借着月光,我看见外婆的眼角闪着浑浊的泪珠。
我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端起木盆,来到屋后的水桥头,把小半盆圆角菱全部撒进了河浜里。我深信,来年这些菱角又会在河里形成一片绿色。那时,我坐在船头,外婆坐在船尾,木桨在她手里轻轻划动……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不久便离开了川沙。而几年后外婆也在如水时光中离开了我。我在梦境中时常想起外婆,想起杨家港河上的菱角。
就在不久前,小时候的伙伴在微信中告诉我:杨家港河周边的污染企业都关闭了,费家宅村也全部拆迁改造成崭新的农民集体新村,村里还建起了一个大型绿地公园,杨家港河又恢复往日的清亮了。不远处河湾的沟汊里,又可见旺生生的菱角,你可以来看看的……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清晨,我站在阔别多年的故乡河岸上,几只采菱的小木船,挤在河面上,正从河水里拾起一抹金色的朝阳……
桨声悠悠,我又听到那一片久违的飘荡在河面的乡音,它纯朴、悠长,这不正是外婆那个无声的心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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