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夔门 (水粉画) 袁运甫
每条江河都在不停地行走,有清晰的源头、绵长的堤岸和神秘的汇流处。它串起一个又一个城市、乡村,穿过地图的纸页,流向你要抵达和寻找的地方。也许是这种不停的贯穿和行走激起了我的兴趣,不管身处何时何地,我都会给予它较大的关注。
那贯穿历史,在中国版图上方横空而过的黄河,就从我家南边不远处流过。父辈们为了生计徒步到对岸的开封坐船过河,起早搭晚,要一天的时间。冬天冰结得厚时就沿着冰凌过去。我在河阳小镇工作过,曾无数次从黄河浮桥上经过,在桥上、岸边看过旭日从河上升起,又落进河里;见过河滩上系红头巾的妇女躬耕劳作于绿野田畴与砖瓦窑场中;也写过关于黄河的诗。
我在发源地青海的山原间见过它清澈的涌流,目睹过“天下黄河贵德清”的俊奇;在兰州和包头市郊见过它的湍急和内敛;在内蒙古与陕晋间的黄塬峻岭间见过它的迂回和咆哮;更见过它在华北平原上恣意行走和东流入海的壮阔。
在陕西吴堡的深冬,清晨,我站在河边,看着那携了片片白莲般的冰块霍然向前的河水,油然想起那位先哲逝者如斯的浩叹,骚动的心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在中国中北部,它奔腾、迁徙,从混沌初开而至今,从未一刻停息。它的故道,现道,悬河,堤坝,黄土,湖泊,几乎遍布整个华北平原。众多村庄与名城大邑的历史和现在都与它有关。栖止于其间的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被它染色而形成粗犷、厚重的性格。它几乎就是一部中国人类史和时间史。史书开始叫它“河”“上河”“九河”“大河”“中国河”,以后取其形态、颜色,更为贴切地称它黄河,雅称西渎。
它是中华民族的血管。
另一条响当当的江河,现在却找不见踪迹了。它不叫“江”,也不叫“河”,而称为“水”——济水,也称沇水、北渎。历史和现今的一些地名因它而起:济源、沇南、曲济、临济、济阴、济阳、兖州、济州、济宁、济西、济北、济南等。循着这些地名,就可以追寻它一路行走的踪迹。现在郑州以下的黄河走的就是它的路径,河渠史通常称之为“黄河夺济”。
在这片沟壑纵横、丘原连绵的北中内陆,闪耀传诵于《诗经》等古文献中的名川大河又有多少呢?三晋南北之汾、涑,清浊截然之泾、渭;伊、洛出图书,汤、羑生周易……这些河水,不管是历史的,还是现今的,总在发挥着作用,有时让你眼前一亮,有时又会使你心里一惊。
横穿中华版图的长江则具有另一种博大、浩瀚的形质,正如它不叫“河”而称为“江”。它与黄河并为中华民族的“任督二脉”。
我在泸州的一个房间枕着涛声彻夜阅读过它,在长宁的竹海里寻觅过它,在金沙江上想着与它的关联。我在古人称作长江正源的岷江宝瓶口,看过浩浩江水孕育滋养着整个成都平原。我曾从嘉陵江汇入处泛舟东下,而达于浩渺的海洋,一路上望过云里白帝城、崖上云阳街,远眺巫山神女,追思三闾大夫,诵赞过橘树和兰芷,惊叹于三峡的壮美和险峻。我在黄石、武穴、芜湖、铜陵、镇江、南通、崇明的长江大堤上骋目游思,零距离地目睹过它的姿容。
因长江而有了“江南”的名号,那是富庶和诗意的代名词;因接纳了汉水而有了“江汉”之称谓,那是荆楚进而至于巴蜀文化的腹地和源头。它是一条天然的分界线,划分了中国版图上的地理、气候、雨水。沿江诞生了若干历史文化名城,如成都、重庆、荆州、江陵、武汉、南京、镇江、苏州、上海……这是一条黄金水道,也是一个门户和窗口,通陆达海,传递了中国气质和形象,随时吸收、接纳着外部的先进文明。
它有许多美好的名字:沱沱河、通天河、金沙江、川江、荆江、扬子江。也许因为它的行程最远,人们更习惯于称其为长江,古书呼为南渎。
淮河,这条古称东渎,被洪泽湖、骆马湖接纳了的河流,我却找不到它明确的入海口。它数次被黄河吞并而形成河淮并流的奇观。它与长江、东海一起打造了两个旷古以来响当当的名字:江淮、淮海。一个“淮”字蕴含了多少丰富的历史资源和诗意故事呢?这不是寥寥数笔就可以书写的。
它的源头是河南桐柏山上的一口井。
一个晴冷的冬日,我们在山西沁县的漳源镇摸到了漳河也即海河的源头。一股热泉从山石里涌出,居住在周围的人提桶携壶,络绎不绝地前来取水,他们有福,能喝着甘泉过日子。漳河是山西长治上党人的母亲河。我在去往襄垣发鸠山的路上,看到“三漳合流”的奇观,想着它们在迂回宛转的大山间走到一起,一路向东,而至于大海。
清凉江,也即古时的漳水,在深入北部内陆水俱称为河的河北省中南部,为何它独独被叫作“江”呢?
桑干河在我年幼时的心里就扎下了根。一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开始了我的文学启蒙。那是一股暖流,一直在我的心中激荡。桑干河,桑干河在哪里?直到最近我才在雁门关外的塞北见到它。因桑葚熟时河水干涸而得名“桑干”,极具诗意。它又怎样穿过嵯峨的北岳和太行,成为永定河而流向塞内沃原,再成海河而奔流入海?一路下来,竟成朔州、大同、张家口、北京、天津等诸多名城的母亲河,是我原来怎么也想不到的。
易水,一条硬汉,我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紫荆关外看见了它。车子向南拐弯时,一条被白雪覆盖的大渠勾起了我的好奇——这就是贯穿古今的易水?写有“易水湖”的路标证实了我的猜测。古有荆轲,今有“狼牙山五壮士”。“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易水自古就是燕赵多慷慨之士的代名词。而它与著名的白洋淀连在一起,也是我原来没有想到的。还有闪耀于《山海经》里的“木马之水”流注的滹沱河,它特殊的名字,一经看见,便记住了。
黑龙江,在白桦与白雪的映衬下,一条清澈的玄水,在高天之下,接纳了额尔古纳河、松花江、乌苏里江,与辽河、鸭绿江一起,几乎就是富饶旷大的东北的代名词。我为额尔古纳河旁边的呼伦贝尔击节,为黑龙江两岸的巍巍兴安岭赞叹。在中国最东的抚远,我在晨雾弥漫的乌苏里江畔眺望过打渔的船只,为它的神秘而一再激动。
名字较多的另一条江过去叫浙江,或曰折江、之江。它的上游叫衢江、新安江,中游称富春江,下游则为赫赫有名的钱塘江。我称它为中国最美的江。我走过沿岸的富阳、桐庐、衢州、临安、杭州,富甲天下,美甲天下,通江上下就是一幅水墨彩屏。我数次乘车驰过钱塘江桥和江下隧道,也走过它的入海处——从海盐到盐官,一路寻找抚摸它历史的印痕。它成就养育了杭州湾的旖旎和繁华,甚至它的结束也惊世骇俗——那钱江潮的波涌连天足以让你瞠目。
你知道珠江的源头吗?彩云之南的沾益,一个壮丽的高原山包。它连接了南国六省区的地域和历史,形成有名的三角洲,而带来广州、南宁、香港、澳门、深圳、珠海等城市群的勃发和兴盛,也因之形成岭南独特的水乡文化。
珠江的支系漓江是一条画廊,许多人在其中游弋过,醉过。它是名城桂林的宝石项链,也使桂香飘得更远。还有深圳与香港那浸透了历史纸页的深圳河,西南那片高原红土上神奇的三江并流……
中国还有许多叫沙河、唐河、汾河、洛河、沱河、汝河的,它们与上述众多的河流把广袤的大地间隔起来,也串连起来,构成一张纵横交织的大网。河因地行,地因河名,水土相因相生。
不能想象,如果上海没有黄浦江,这条贯穿富庶苏吴的黄金水道,如何能挟大东海之便利,终成享誉中外的国际大都会?天津,这个因海河而添妩媚的城市,谁又能想到它曾是迢遥黄河行到天边的河口呢?渡过此津可能就达到天之尽头了吧。或者从这里乘槎过去,是否就到了天上?
正因这些江河的存在,才为人们的生存提供了可能,也因此产生了城、镇、乡、村,这些城、镇、乡、村大多便以这些水的名字或方位命名。如湖南的“湘”,江西的“赣”,浙江的“浙”,广西的“邕”,云南的“滇”,四川的“川”,上海的“沪”,天津的“津”,山西的“晋”,宁波的“甬”,温州的“瓯”等。南京因扬子兴盛,重庆因嘉陵扬名。武汉接汉,银川据川,沈阳南有沈,济南北有济,西安有灞水,太原有汾河。北京的母亲河现在习惯上叫永定河,更早一些,则是少有人知也更为亲切的“高粱河”。以江河为轴划分区域的如河南、河北、江苏、江西、湖南、湖北、洛阳、安阳、辽阳、临汾、汾阳、汾西、河阳、汝南、汝阳、江阴、宁波、温州等,因渡口而名的江津、河津、白茅津等,更是不计其数。
有的河流名字里有名字、故事,如青衣江、嫩江、天堂河、甜水河、香溪、还乡河、黑风河、闪电河、流沙河、赤水河。有的河流漂荡着草木香味,如牡丹江、蔷薇河、杏花河、桃河、蒲河、桐河、柳河、草河、根河、木箕河、榆河、槐河、松麦河、笋溪河、箭杆河。还有不少“动物河”,如鱼泡江、敢鱼河、猫跳河、羊肠子河、马龙河、牛栏江、龙溪河、蟠龙河、母猪河、五龙河、白马河、蛤蟆河、龙王河、蚰蜒河、鸡爪河、老牛河、蟒河。有趣的是还有狗河。而以人名或是称谓命名的则有子牙河、袁公河、少陵河、赵王河、五郎河、周公河、贾鲁河、孝妇河、大姑河、小姑河、驮娘河……
《禹贡》《山海经》《诗经》《水经》《水经注》记载了数以千计的河流。从《史记》开始,《汉书》《宋史》《金史》《元史》《明史》《清史稿》均有河渠篇,记载其时空变幻、利害交作、漕运津渡情况。每每读之,往往掩卷长思之余而情不能已。
水曰润下。是的,水性就下、就弱,正是这种一直向下、向弱的姿态,最终汇成了万里江河与浩浩湖海。它有时恬静如弦,有时咆哮似雷。吞噬着,也滋养着,摧毁着,也撑持着,载之覆之,覆之载之,而使所有的生命不得不对之敬畏、依赖。它是大地的血脉、生命的保障和可能。它同山脉和陆原一起,构成一帧帧壮丽的风景和传说,被书之于史,传之于口,不竭,随性,以至柔与至刚之态与力,说明着,也被说明,使我们的生命和灵魂得以滋润,存活,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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