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族姑娘 唐嗣忠摄
深秋的阳光依旧热烈,追赶着奔跑的汽车,也追逐着缓慢行走的路人。
街道两旁,大筐里挤挤挨挨的红苹果,背篓里覆着白霜的红脆李,簸箕里依次摆放的红柿子,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红,到处是酸酸甜甜的诱惑。拿起一个咬下去,饱满的汁水倾泻而出,甘冽而清爽。一旁的羌族姑娘,正微笑着给我挑选最大最红的果实,似乎只有这样,她才没有辜负我的赞叹与欣赏。
当地的羌族姑娘一般称自己为“尔玛姑娘”。她们大多时间都在“云朵之上的羌寨”里劳作,偶尔也下山售卖自己栽种、采摘的果子。她们穿戴讲究,头上戴着非常独特的瓦片帽,脖子上缀着银亮的项链,连脚上穿的也是纯手工的绣花鞋。
如果没去萝卜寨,我从来不会想到尔玛姑娘有多么勤劳聪慧和吃苦耐劳。而去过那里之后,我才觉得所有褒扬她们的词汇都不贴切,唯有“美丽”这一简单的词语,或许可以略微描述她们的心灵与容颜。
一
阳光铺天盖地,晃得人睁不开眼,我们的车沿着盘山公路向上。这里是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的雁门乡,萝卜寨就在雁门乡境内岷江南岸的高半山台地上。“萝卜寨”这一名字的来历有很多种说法,最质朴的一种是:这里土质好,所处的海拔高度、气候条件都非常适合萝卜生长,种出的萝卜既爽口又回甜,所以得名“萝卜寨”。近年来,这里已经很少种萝卜,村民们房前屋后的土地上,樱桃树、李子树占了半壁江山。
天很蓝,周围的山也泛着幽幽的蓝色。路旁低矮的果树,果实已经采摘完毕,干净的枝叶正在秋风里摇晃。
整个寨子静谧、安详。
穿过长长的小街,在一个巷口转弯处,沿着石阶向下走了一段路,永丽家的院坝就出现在面前了。永丽是当地一名远近闻名的巧手姑娘,我为此慕名而来。永丽家的这栋房子和寨子里的大多数楼房一样,顶楼是粮仓,两层楼房里住人,院坝从门口伸展出去,下面一层与泥土相接的空间,刚好养着猪和羊。永丽安静地坐在树影斑驳的院坝里,雪白的毛线在她手中缠绕、萦回,那些垂下的毛线穗子形成一排漂亮的流苏,铺在她的红裙子上,有一种与世无争的惊艳。
永丽一名源于父母对她“永远美丽”的祝福。人如其名,乌黑的发,白皙的脸,一颦一笑,自然恬淡。她给我们让座、端茶,再慢慢地坐回原来的地方。她一边说话,一边继续编着腰带。她编腰带就像说话一样,随意、轻松。那细长的白毛线,经过她手指的梳理、翻动、穿梭,渐渐地交织成整齐别致的带子。腰带质感厚重,线条流畅。永丽把它围在腰间给我们看,上衣和裙摆上那些繁复的花朵,因这宽厚的腰带,仿佛百川归一,找到了依托。腰带看似仅有装饰作用,但因紧密扣合了衣裙,就有了防风的御寒功能。
除了腰带,羌族服装还有围腰、后围裙、飘带等配饰,上面绣有各色花纹,精致而典雅。这些配饰自成一派,可以单独取下来,搭配在不同的裙子上。它们不仅有装饰功能,也有实用价值。系上一条围腰,相当于自带一个劳动工具。尔玛姑娘去地里摘菜,回来时一手牵起围腰,就把背篓装不下的豆子、果子都兜回来了。当围腰不够用的时候,姑娘们还会巧妙地启用后围裙和裙侧的飘带,把飘带和后围裙打个结,裙子一侧就又多了个速成的布袋。如果围腰、围裙沾上了泥土,取下来换上另外的围腰,与先前的衣裙搭配,又成为另一件别致的衣裙了。这实在是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服饰打扮啊!
永丽给我看一幅还未完成的绣花,黑色的底布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剪纸。她手持针线,依着剪纸的走势,在底布上一针一线细致地刺绣,就像画师在描绘工笔画。红艳的花朵、青翠的枝叶、振翅欲飞的鸟雀,就那么服帖地落在底布上,质感清晰,层次分明。
尔玛姑娘不只是做自己头上的瓦片帽、身上的服饰、脚上的鞋袜,她们还包揽了一家男女老少的所有衣饰。用什么布料,选择什么色彩,怎么剪裁,怎么搭配,上面绣什么花鸟,各种花色怎么呼应,一切全在于她们内心的裁夺。这些女子个个兰心蕙质,她们都是服装设计的天才,也是手艺精良的裁缝和绣工,她们做出来的每件衣服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而且,这些珍贵的服饰都是尔玛姑娘用零碎的时间做完的。一年四季,她们在家里做饭洗衣、照顾老人小孩,在田间种地,在树上采摘果实,在忙碌中度过春夏秋冬,做羌绣反而成了最轻松愉快的活计,尽管手指不停歇,却相当于休息。她们利用做家务剩下的时间,午后晒太阳聊天的时间,夜里睡觉前的片刻休息时间,从从容容,一针一线,集腋成裘一般,慢慢地,绣出一朵花、一条花边;慢慢地,缝好一双鞋袜、一条围裙,细密的针脚里凝聚着她们的心血与智慧,也倾注了她们满腔的爱与关怀。
有意思的是,尔玛姑娘做衣服的手艺,从来不是专门的师傅教授,而是从母亲或者祖母辈那里耳濡目染所得。寨子上的尔玛姑娘们还会互相比较手艺,会手把手地教对方最复杂的绣品,她们把最好看的绣花样式记在心里、画在纸上,仅凭一双巧手,就能做出最漂亮、最温暖的衣服。
二
在寨子里转了一大圈儿,我见到了很多像永丽这样的尔玛姑娘,愉快的交谈中,对她们的了解也越来越多。
尔玛姑娘不仅心灵手巧,更看重浓浓的亲情。无论是在外地求学、打工,还是已经出嫁到他乡,外面繁华的世界并没有减少她们对云朵上家园的依恋。每到羌历年或者春节等传统节日,她们都会从远方赶回羌寨,和家人们欢聚一堂,再请来亲朋好友,一起欢度节日。那时候,寨子里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男子们忙活着杀猪宰羊,尔玛姑娘则负责择菜洗菜。大家热热闹闹地吃完盛宴,手拉手围着火塘跳起“沙朗”(羌寨锅庄)。家人们还在火塘上架起焖锅,喝起咂酒,熊熊的火焰映红了羌寨,也映红了尔玛姑娘们的脸庞。尔玛姑娘开心地笑着、舞着,亲友们的情谊在火光中也愈加深厚、浓烈。
每年5月底开始,萝卜寨的车厘子、青脆李、红脆李次第上市,尔玛姑娘会在连续的忙碌中度过3个多月。每天天不亮,永丽和她的家人、伙伴们就带着手电筒出发了——到山上采摘果实。她们做事麻利,从不怕吃苦。当曙光照亮萝卜寨的那一刻,她们已经背着沉甸甸的一背篓果子回来了,果实新鲜饱满,上面还带有晶亮的露珠。游客们最喜欢的就是这些刚摘下的新鲜水果,有高山上充足的日光照耀,这些水果比其他地方的水果更爽脆、更甜蜜多汁。
遗憾的是,现在早已过了采摘的时节,羌历年也刚过,寨子里很安静。我离开的时候,就和来的时候一样,只听得偶尔几声犬吠。
坐上返回的车,我看着窗外的果树纷纷往后退去,萝卜寨渐渐地远在身后的高台上。此时,我对这个羌寨竟然十分留恋起来,我想象着羌历年的热闹,想象着采摘节甜蜜的果香,盼着明年能赶上好的时节……
忽然,一声沉闷的响声打破了山的宁静,也打断了我的美好想象。只见道路前面拐角处,一辆轿车因转弯太急,右前轮一下子卡在路旁的沟里。同行的师傅和搭车的羌族姑娘云霞赶紧下车去看,我也跟着下了车。
轿车是成都过来的,女司机一脸沮丧。车旁已经聚拢几个正在路边干活的羌族小伙子,有人找来一根长木头,把木头斜插在轮胎下,建议女司机踩油门碾过木头开出来。云霞却赶紧阻止他们说,那样可能会碾断木头,损坏轮胎。她建议大家先把菜地边上做围栏的石头捡到沟里,然后大家踩在石头上,一起把车子抬起来。这时候,对面过来的司机也停下车过来帮忙。于是,四五个小伙子,加上女司机和云霞,齐声吆喝着,三下五除二就把车子抬起来了。车子没什么大碍,只是掉了一片油漆。大家拍拍身上的泥土,都轻松地笑了,女司机感激不尽,不停地致谢。云霞却忙着招呼众人:大家快把沟里的石头搬回原来的菜地边。身材小巧的羌族姑娘云霞,却能指挥这么多素不相识的人,就像帮助自己的亲友一样,一起帮助有困难的路人,且有始有终,令人十分钦佩。
热烈的阳光洒下来,群山静默,我的眼眶变得酸涩,说不出的感动化作一些柔软的情愫,在心底萦绕。
我回头望望萝卜寨,它已经远在山的那一面了。我仿佛看见,羌族姑娘永丽还在湛蓝的天空下那片斑驳的树影里绣着围腰,普通的底布,就在她的手中渐渐绽放出云彩……
(编辑:张雪娥)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