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汖村的村民们(照片拍摄于2017年末)。
整个大汖村建在一块山体凸出来的大石头上,村中的房屋顺坡而建,上上下下十几层。无论两层还是三层的房屋都没有地基,只凭粘土和石头垒起,千年不倒。
大汖村曾经有自己的剧团,1990年以后就再没有演出过。虽然没有演出了,但每隔一段时间,村民都会把戏服拿出来晾晒一番。
村民韩良只说,“我是60岁从盂县铁厂退休的,为了让孩子顶替我上班,我把户口换回了大汖,让他进县城当工人,我回村里当农民。就这样,我又回到大汖种地了。”
大汖村更像一个世外桃源,现在依然还保持着传统的农耕方式。
村民们按照节气耕种,我国西汉时期发明的播种工具——耧车,现在依然在使用。
村民韩双牛说,“我们这儿的地大部分都在山上,一点水都浇不上。我种了一辈子的地,锄了一辈子的草。我去过上海,他们那里有点空地就种草,还给草浇水。我还是第一次见人给草浇水,这事在我们这儿想都不敢想。”
村民们离开后,房屋因无人维修逐渐倒塌,留下了一具具空壳。
我问韩生志的母亲为什么不走,她说:“我家老汉就埋在对面的山上,所以我不能走。”我又问韩生志为什么不走,他说,“老妈妈生养了我一回,现在她瘫倒了,正是用上我的时候,所以我也不能走。”
村民韩二妮说,“我的几个孩子早早就搬走了。两个闺女是出嫁走的,两个儿子是打工走的。
现在我想他们的时候,就看看这些照片。”
以前村子里七八个碾盘都经常忙不过来。现在人少了,还剩两个依旧在使用。村民们笃信,用石碾子磨出的粮食比机器磨出的好吃。
大汖是一个村庄,一个繁衍生息了千年的村庄。它地处晋冀交界的太行山深处,位于山西省阳泉市盂县梁家寨乡,南距县城70公里,北距滹沱河5公里,是盂县境内最古老的村庄之一。
“汖”在字典里读pin,与“聘”同音,为高山流水的意思。我初进大汖村时,听当地人读“汖”为can,发音介于“蚕”“禅”之间,不免疑惑。大汖村民自豪地告诉我:“自古以来,我们的祖先一直都是这么叫的,‘汖’就是瀑布。”
为了弄清楚这个“汖”,我专门沿着以前的古道攀爬了一回。果然有瀑布,而且不只一条,是3条,当地人称之为大汖、二汖和小汖。这3条瀑布中,大汖的落差最大,有二三十米高,溪水从悬崖上飞流直下,水帘悬挂,蔚为壮观。沿着二汖和小汖一路往上爬,当3条瀑布走到尽头时,眼前豁然开朗。抬头望去,大汖村就在眼前。
■千年古村
大汖村全村人都姓韩。村民讲,他们的祖先是明洪武年间(1368-1399年)由山西洪洞大槐树下移民而来,当时是梁、崔、韩姑舅兄弟三人,分别住在梁家寨、崔家庄和沙湖滩。到了明崇祯年间(1628-1644年),由于定居在沙湖滩的韩氏家族人丁兴旺,人口逐渐溢出,一些族人不得已从沙湖滩开始外迁。
有一支韩氏祖先几经辗转,于清康熙年间(1662-1722年)迁徙到距大汖村5公里的御枣口。这家人有3个孩子,老三叫韩崇明,生下来痴傻。家里人嫌弃他,一合计,就把他送到大山深处的大汖村了。若干年后,韩崇明不但没有被狼虫虎豹吃掉,还在大汖开荒种地并娶了媳妇。目前,大汖村的村民尊韩崇明为先祖,到现在已经是第15代人。按我国古代大致20年一代的规律计算,这个家族在大汖村的历史约300年,那么在这之前的大汖村呢?
村民讲,清末的时候,村里人曾在村口那棵古槐树下挖出一处古坟,墓穴中的石碑上记载了一段历史。大意是一位姓马的南方朝廷命官为了躲避灾难,携家眷躲进了深山老林,开创了大汖村。不过,这块墓碑挖出来后一直没人重视,被扔在大槐树下当歇凉的板凳,新中国成立之前就不知所踪了。
目前,能够佐证大汖历史的线索还有3条。
一是大汖村的村口有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据盂县林业部门鉴定,这棵古槐已有千年树龄。
二是在大汖村外龙堂洼口东侧的小山岗上,有一座镇山大王庙,里面供奉的石龙王爷像背部有题刻,从题刻的落款看,为金承安二年(1197年)始建庙宇时所塑,距今已有822年的历史。
三是石龙王爷庙中清嘉庆七年(1802年)刻立的《镇山大王重修碑记》上,有“建于永安二岁”的文字,“永安二岁”为公元529年,如按此计算,大汖村距今至少已有近1500年的历史了。
这两处记载讲述的都是同一个人杨广,但“承安”与“永安”却相差600多年,是不是古人的笔误,现在已无可查证。
■村主任的口述
根据大汖村村民委员会主任韩国印的口述——
1953年8月,盂县全境划为9个区、101个乡镇,大汖在第4区,属梁家寨乡,为行政村。
1959年4月,盂县调整区划,大汖为御枣口人民公社下属的管理区,后改称生产大队。
1984年2月,盂县撤销人民公社,实行县、乡制,大汖由生产大队改称行政村,为梁家寨乡所管辖。
2000年,全县撤乡并镇,大汖村并入御枣口村,仍为梁家寨管辖。现在的大汖是个自然村,称为大汖村民小组。
大汖村46平方公里,有耕地360亩、林地8000亩,其余的全是山地。主要的农作物是小米、玉米、土豆、核桃、花椒;主要畜牧业为养羊;副业收入主要靠挖中草药和开采矿石。
大汖村里有6座庙:石龙王爷庙、飞仙庙、山神庙、五道庙、关帝庙和观音庙。
以前村里有个剧团,清朝的时候就有,老一茬的唱北路梆子,“文革”后改唱晋剧,一直没断过演出。后来村里人都出去打工,剧团的演员凑不齐。1990年以后,就再也没有演出过。
学校和商店以前村里都有,中学是1975年撤销的,小学是2000年撤销的,供销社是1998年撤销的。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买菜要从梁家寨乡里往回捎。
大汖村2013年入选国家第二批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名录,2019年入选第七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
外边的人都喜欢到大汖村看古老的景象,但来了只能看见房子,看不见人。
■大汖村的人口变化
现在的大汖村,村民或下山打工,或陪孩子读书,都搬到城镇生活,村里仅剩下13位老人。其中,年龄最大的85岁,最小的47岁。
白天行走在村中,大部分院落大门紧锁,因长期无人居住和维护,许多房屋已经坍塌,砖瓦檩梁破败地散落在一边。一些院落的村民搬走了,但家具还在里面,就像主人走得很急,来不及搬走一样。每当夜幕降临,偌大的村庄只有几处零星灯火,忽明忽暗。
听留守村中的老人讲,以前的大汖村特别热闹,傍晚乘凉的人能把整条巷子坐满。现在,已经有很多年听不到熙熙攘攘的人声。
大汖村的人口经历了一个由多变少的过程。据调查,1949年,村里的人口约为300人。1970年为348人,1980年为336人,1990年为250人,2000年为80余人,2019年为13人。
我国农村正经历着一场在速度、深度、广度上都前所未有的社会转型。在农耕文明的乡土中国向城镇化的行进过程中,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口流向城市。有些村子虽然村庄还存在,却形成了“只有村、没有人”的空心化现象。大汖就是这样一个千年古村。
■远去的故乡
我问大汖村民,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故乡?村民们说,村子里没工可打,挣不到钱,没钱就娶不到媳妇。再说,村子里的学校迁走了,孩子们没地方上学,不走怎么办?
首先,从农业生产的角度考量,耕地已经入不敷出。在大汖村,每位村民种一年地能收获110公斤谷子、50公斤玉米、25公斤花椒和50公斤核桃。按照目前市场收购价格计算,每个村民全年的农业收入约为4500元,平均每月370元。现在外出打工每天可以挣到120元,打工一个多月就能抵上辛苦种地一年的收入。
其次,村民婚姻和生育的基本诉求得不到保障。上世纪60年代是大汖村的生育高峰期,仅1962年,村里就出生了20多个孩子,这些人到了上世纪80年代都到了适婚年龄。山外的媳妇不愿意嫁进来,山里的姑娘都要嫁出去,男人娶不到老婆,于是就有了第一批离开山村的人。
第三,从社会转型的角度观察,城镇化是现代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当城镇化的大门打开后,长期依附于土地的农民无法抵挡城市的诱惑,纷纷离乡进入城镇。
最后,从下一代的教育大计考量。迁走村中的学校,使得一些原本还想留在农村的人不得不离开家乡,带着孩子迁徙到城镇中去上学。
■消失的农耕文明
在我国五千年农耕文明的发展史中,村落是最基本的社会生存单元,村庄里遗存着深厚的民族文化基因,保持着最真切的日常生活与风俗。传统村落留下的不仅是建筑,附着在古村落之上的,还有宗族礼仪、乡规民约和道德准则。
我曾经问村民韩水成,“如果遇到路边有人摔倒了,你扶还是不扶?”他说:“那怎么能不扶,不扶的话,让人知道了,以后还怎么做人?再说,不扶的话,这辈子良心上也过不去。”
韩生志侍候瘫痪在床的母亲3年了,我问他,“累不累?”他说:“不累,老妈妈生养了我一回,现在她动不了了,正是用上我的时候,我哪能丢下她不管。自古以来养儿就是防老的,老妈妈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礼失求诸野。中国传统道德中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这些用以维系人与人之间和谐关系的准则,至今还深深地根植于广袤的乡村中。然而,随着村落的空心化,这些用五千年历史积淀起来的文化基因将何以依存?
空心化带给传统村落的还有土地流失、文物流失以及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流失。
大汖村民逐渐离乡后,山上的梯田开始荒芜,这些梯田是大汖村的祖先耗时千年用石头在山上一圈一圈垒起来的。现在因为无人耕种而荒芜,杂草长得有一人多高,从远处已经看不出梯田的模样。
韩生志家传百年的“土地爷”先后丢了两次,第一次侥幸找回来了,第二次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大汖村石龙庙里的石龙王爷像前前后后被盗了3次。第一次丢失后,村主任请人雕塑了新的摆上,结果没过半年,赝品也被人偷走了。没办法,村主任只好再请人塑好摆上。但第二年,新的赝品再次被人偷走。
从前的大汖村,春节、清明节、中秋节及各个庙宇里神仙菩萨的节日都是热热闹闹的;现在,除了石龙王爷庙会以外,就连春节都不见几个人回来。
大汖村祭祀神灵和愉悦村民的戏班子,在经历了百年演出后,因村民的流失而不得不关停。此外,还有神奇的建造工艺、神秘的焰火制造工艺,以及酿酒、剪纸、女红等工艺,渐渐人去技失。
传统村落的空心化已成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像大汖村这样传统、自然、古朴的村庄,先是悄悄地在我们身边消失,然后慢慢地在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传统村落如何在现代化的浪潮中守住自我、焕发新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时代课题。
(编辑:李华)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