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巫闾山。资料图片

　　一

　　去往医巫闾山的路上，寒冷的辽西大地还没有透出早春的气息，广阔的平野丘坡如淡焦墨画一般铺展，一片片梨树园正待春风吹拂后伸枝展叶，不时掠过的民居，那浅弧形山墙恰似蒙古包的剪影，给人以北方边地的感受。

　　医巫闾山方圆600多平方公里，主要位于辽宁省北镇市境内，属于阴山山系松岭山脉。它犹如一道雄健的脊梁，挺立在辽西的东北部。

　　一路上，心中默想这座位列“东北三大名山”（另有长白山、千山）之首，也是东北最早见于典籍的神山，将以怎样的容貌呈现在眼前时，不觉已经来到山前。抬头望去，山势高峻，崖壁峭拔，巨石危累，起伏的黛褐色峰峦多有积雪点缀其间。

　　走上山道，两旁长满了黑油松，枝干如铁，松叶似针。听说这里是东北亚最大的黑油松林，难怪这山色看起来格外苍茫深沉。好在间杂的黄栌（当地人也叫苦溜子树）与其他各色树木榛草一起，为冬天的山林增添了生气。

　　第一次听说“医巫闾”，深感其名、其义神秘而怪异。有研究者认为，这是古时的东胡语，或蒙古语的“红色的鹿”，医巫闾山因此也叫红鹿山，或满语的“绿色的大山”。历史的变迁中，民间还用微闾山、无虑山、扶梨山、闾山等更多的名字称呼这座大山。

　　如果纯从字面意思看，我想“医巫闾”是否也有“中医集居地”的意思呢。因为古时先巫后医，随着医技的提高，后变成先医后巫，而“医巫”后面的“闾”，则指的门户、街巷、村庄等，不是有“千闾万户”一词么，这样想来，或许当年就有懂巫行医之人云集于此。当然这样的猜想，需要扎实的史料支撑，不妨留作研究者去考证吧。

　　二

　　望海峰倚天而立，巍然高绝。

　　望向这座山的最高峰，厚重的云层下，一派莽莽苍苍。数千年历史，仿佛从山石缝隙、松林深处和风雪嘶鸣中飘忽而来，一种庄严肃穆之感油然而生。

　　医巫闾山久负盛名的，是它被封为“中国五大著名镇山”（即东镇沂山、西镇吴山、中镇霍山、南镇会稽山、北镇医巫闾山）之一。

　　在地图上，可以看到：医巫闾山是从山海关进入东北后一条较大的山脉。也就是说，东北诸多山中，医巫闾山是离中原最近的一座，既是腹地中的边疆，又是边疆中的腹地。医巫闾山最初是先秦时期幽州的镇山。至晚在东汉，有了“四镇”之山的说法，医巫闾山即在其中。隋朝之后，“五镇”正式确定，从此，“北镇”成了医巫闾山的同义词。

　　镇者，安也。一个镇字，便牵出多少兵战频仍、动荡不安的往事。而镇佑东北，自然成为历代王朝心头的一等大事，朝拜医巫闾山的活动频繁不断。仅辽代，就有六位皇帝先后四十余次来到这里祀典膜拜。在元朝皇帝眼中，医巫闾山“乃我国家根本元气之地”。明朝更是认定其　“永奠东土，御我边疆，利我边民”。历代帝王对这座大山的加冕从未间断，曾封它为“广宁公”“广宁王”等，到明清时干脆封山为神。

　　不难想象，王者虽然地拥万方、权重万钧，却也只是七尺微躯，所以常常托身于连天接地的巍峨山岳，希望借山神的力量统驭天下。想起更早的秦皇汉武为泰山封禅，再听听康熙帝对医巫闾山说的那句“穹崇磅礴，灵瑞所钟，实护王气，以壮鸿图”，突然懂得，旧时帝王的精神世界都需要住着一座大山。即使在身后，他们也要归葬于此。据考，辽代的三代帝王和十多位皇子都葬在医巫闾山苍翠的山谷间，大辽著名的萧太后也葬在此山乾陵中。

　　上山前，看过山下不远处为帝王们祭山而修筑的北镇庙和崇兴寺，就能想见，不断的封公封王，无疑让医巫闾山周围成了拜山、祭祖、狩猎、封禅、镇守的理想之地。遥想当年祭山时，皇辇马队隆隆而过、猎猎大纛不绝于道的场面有多威风。

　　今天，这两座壮观的寺庙仍是五大镇山中保存最完好的建筑。观北镇庙七重殿宇的雄风，能让人联想起北京故宫，可见地位之隆。而崇兴寺那两座高耸入云的辽代双塔，有如皇权的丰碑，将帝王梦演绎得淋漓尽致。

　　就这样，医巫闾山成为北方草原游猎民族崇拜的神山，特别在辽朝，简直就是生命之山。

　　三

　　400多年前，明代地理学家、旅行家徐霞客曾有“未识医巫闾”的遗憾。这心头之憾，或许来自他在《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中看过的记载：“出榆关（山海关）以东行，南濒海，而北限大山，尽皆粗恶不毛。至此，山忽峭拔摩空，苍翠万仞，全类江左，乃医巫闾山也。”此等胜景，怎能不令人神往？

　　而今，这些自然胜景因冬季不得而见，但密集的人文景观，却星布各处。

　　从山脚往上攀爬，那些大块岩壁上的题咏篇章扑面而来。“闾山第一石”，是明朝驻守辽东总兵官马永题写的；“医闾佳胜”“游目天表”，为明朝御史分守道张邦土来东北巡边时登临书写；“人间天上”，则是清朝翰林院编修侍读王尔烈揽胜之余所题……从天南海北来到这里的人可比徐霞客幸运得多，他们不仅以登临为荣，发出的赞叹经人勒石凿刻后，成为后世丰富的人文遗存。

　　“望入闾阳霁景浓，一犁膏雨动三农。风飘花气香如和，日射岚光翠且重。”明代诗人温景葵，与许多文人骚客一起，在医巫闾山的春夏秋冬，灵感沛然地将浪漫、洒脱与不羁化作绮丽的诗篇词章，书写在医巫闾山厚厚的诗册和长长的碑廊里。

　　其实，历代朝廷在祭拜巡游之余,也常常雅兴上头。现存于北镇庙的元、明、清历代皇帝大臣祭山、封山、游山的祭文、诗文碑帖就达56块之多，仅清朝的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6位皇帝，就10余次来到山上，留下不少锦绣诗文。

　　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还会不时看到望海寺、圣水盆、大石棚、桃花洞、吕公岩、道隐谷、具瞻亭等景点。历朝历代的前人在此修堂立祠，建亭树碑。而今，它们如珍珠般散落在大山里，让这座山的史实和传说变得丰厚而精彩。

　　就说“望海堂”吧，这是众多景点中著名的一处。这块地势突兀的地方，曾是明代长城一处关隘，叫作“白云关”。我驻足于被老筋般藤蔓网罗的岩壁前，想辨认曾有过的神秘契丹文字。然而，它们早已随着岁月的风沙飘逝而去。这座传说中建于辽代的望海堂，当年曾藏书万卷，被称为“东北第一座图书馆”。相传年少时的耶律倍、耶律楚材父子都曾相继隐居于此，读书冶情。想必在这种山高林深、天朗气清的凌空之地，人的胸襟会更加开阔吧。

　　说到耶律倍，不得不提他的中原文化修养。当年，精深绵厚的中原文化，如同这山间的阳光穿过黑油松林的细密针叶，丝丝缕缕照进这位青春飞驰的少年心灵。由此，成就了一位深谙中原文化的文武全才。他因说出“孔子大圣，万世所尊，宜先”，而深得后唐明宗李嗣源欣赏，并为其赐姓东丹，名慕华，后又赐国姓李，名赞华，意即赞慕中华。

　　想起不久前在杭州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典藏馆看过一幅《射骑图》，原作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据传作者是李赞华。担任讲解的浙江大学中国艺术史博士后霍伟跟我说，此李赞华应就是耶律倍。我至此相信，作为“善画本国人物，如射骑、猎雪骑、千鹿图，皆入宋秘府”的契丹人，耶律倍与胡瓌等一批著名契丹画家，为五代十国和北宋的辉煌绘画史增添了独具风格的一笔。

　　千年以来，这些永不褪色的文脉刻印，成为人们与医巫闾山的心灵契约。

　　四

　　因山而建，因庙而兴。一个市集，在医巫闾山东麓的褶皱里孕育，并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发展繁盛起来。由于是长城以北唯一的山镇，这个市集就被叫作北镇。它的历史可追溯到1500多年前的北齐时期，今天则是锦州的一个县级市。

　　医巫闾山所在的北镇，处于中原与东北的咽喉、连接关内与关外的要道，元代《御香记代祀碑》中便把北镇尊为“镇首”。

　　明代把东北的总兵府设在北镇。白天风卷令旗耀眼，晚上千帐灯火通明，将倚山的北镇昼夜照亮。街巷上，驼铃摇响，商贾云集。青瓷与皮货、丝绸与弓刀的交易，在各族百姓的袍袖里私语；高腔与胡笳穿过客栈窗棂，在冷月里混响，周边的多个民族共同在这片土地上开发、经营、生活。医巫闾山的山脊犹如一条长长的脐带，将中原与边塞的血脉紧密相连。而那众多的山名，或许就是被不同口音叫出来的。

　　渐渐地，这片由刀戈化作犁铧辛勤耕耘的土地，终在历史深处捧出文化的琥珀。今天，文化仍在活态传承，这从北镇的民间剪纸画中就可窥得一斑。在北镇文化馆，我看到那些出自当地传统民间艺人之手的剪纸和满绣纹样，形式凝重，造型简洁，手法粗犷，画面古朴，山区的原生态历史文化气息生动跳跃。

　　而围绕医巫闾山修建的古庙、古寺、古陵、古道、古镇，一起构成这片天地相接、人文交融的地方，也留下了北方民族镇山文化和封禅文化的独特遗存。它们是中华文化山岳祭祀社稷安邦的主要内容，在传承和发展中穿越了中华民族发展的历史长河，依旧熠熠生辉。2022年，北镇市已与其他四座镇山所在地政府一起，开启中国五大镇山联合申报世界遗产之路。

　　我相信，当申遗成功的花信传来，医巫闾山的花将会开得更加绚丽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