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唐诗中,写月夜最宏阔、最深邃、最细腻,最有情节、最有动感、最有美感的一首长诗。
不是之一,是唯一。
它深刻地构建了春江月的主题、月的形象、月的寓意。从此,一轮江月辉映在中华儿女的心幕和中华文化的星空,光亮如灯,朗照乾坤;一江春潮在中国的诗海和中国人的心海里,荡漾了1300多年。
月如诗笺,摇曳千万里,飘落千江水。
它就是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月照春江明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起势雄浑,主题跃然,一幅江海激荡、春潮澎湃、一轮明月从海生的场景扑面而来,涛声隐约。接着是“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镜头推、拉、摇、移,画面如VR全景,立体多维,环视天下,视野深远而开阔,意象回旋;拉开序曲就进入主题,没有云遮雾掩、不识真面目。
总启四句,既是对标题的展开,更是对全篇的统摄。仅此四句,已是极妙的七绝。笔锋一转,是“江流宛转”“月照花林”,“空里流霜”“汀上白沙”,具象之中有抽象,抽象之中有具象。既是抒情诗,也是叙事诗,讲述的主体是人,故事的主角是月;是水墨写意画,也是景物工笔画,天水为墨,墨分五彩,笔入秋毫,毛发毕现。
诗人笔下,是宁静的夜、孤独的月,更是意象万千的景、独立春江遥思的人。全篇连题带文加标点293字,“春”字5见,“江”字13见,“花”字3见,“月”字16见,“夜”字3见。景象有规律、有意蕴、有序地组合,像魔方一样呈现各种侧面和色彩;元素高频率、有意识、递进式地重复,主题集中而不单一,逐行升华,句句走心,情理贯通全篇。有起有落有旋律,起在高昂处,落在动情点;有详有略有节奏,详在哲理处,略在小我情。纵横捭阖千万里,收放张弛一瞬间,万变不离“月”。
《春江花月夜》是脱胎于乐府诗的歌行体,是诗,更是歌,那样的自由,那样的奔放,那样的奇美,不能以格律诗那样精致的平仄对仗来一一对应,美就美在不规则、无拘束。字词的音律感和句式的乐曲感强烈,逐句换韵,曲调反复,强化核心元素和主要格调。全诗有主副旋律、快慢乐章、高潮低缓,有奏鸣曲式、回旋曲式,还有色调、音响、画面感。咏唱独特奇异,音韵自然和谐,运用反复、重复、顶真、对仗、迭字、回文、熟语等手法,婉转流畅,环转交错,是人在吟咏、在诵读。
《春江花月夜》是一尊结构精美而纷繁、气势宏伟而细致的建筑,梁柱框架分明,楼角飞檐跃动。从天到地,从近到远,从实到虚,从江水到海潮,从左右到上下,从物体到意念,组成一个透视感、节奏感、互动感极强的浩大的叙事空间。诗作笔触动感强烈,景物在动,时空在动,人的心理在动,视觉变动频繁而有序,韵律波动舒展而和谐,画面流动奇幻而顺畅,文字灵动优美而晓白,运动是绝对的主题。
但动中有静,“静”是万变不离之宗。置身如此春江花月夜,有月在上,有月在心,今夜无它,今夜无我,物我两忘,天人合一。天上素月分辉,地上明河共影,今夜江天一色,佛心圣洁无纤尘,表里俱澄澈。江天本澄明,何处染尘埃?把心系泊在汪洋江海之间,任凭夜风、月华漂洗。给尘目一个擦拭,给心灵洗个月光澡,让喧嚣远离,让纷乱息屏,只留思念在天地。那情如凝如晶,那爱如梦如幻,在眼前、在指尖,在云端、在天边。泪眼望断南飞雁,天涯咫尺月作舟,随波千万里,我心依旧,静夜思。
古来诗篇万万千,不知哪个先咏月。自古世人千千万,不知哪个先望月,天地之间的感应亘古永恒,物人之间的感觉却是因人而异。在这里,月是全文的魂、全诗的眼,也是诗人的心。五光十色,合而为一,是集纳式风景、集合性主题、群体性意象,良辰美景奈何天,唯此春江花月夜;每一笔风景有极致精美的呈现,每一个元素有自己深情的道白,一字一道景,一词一生光;春之声、江之歌、花之语、月之曲、夜之愿五个场景,在天地之间、江海之间、人与物之间切换,作恢宏的呈现和婉转的表白,隽永而绵长。
那是春在表达心声。春在絮语,一切的新生在呢喃,和谐中有曼妙的旋律;春天是四季的序曲、轮回的生机,是点亮生命的季节;春之声琮琮、春之舞翩翩,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春是江南的时节、冬夏的花衣,是春风荡漾、春雨如酥、春光明媚、春潮澎湃的季节;芳甸花林青枫浦,临风吐烟霞生光,是春讯在直播初唐的早春、盛唐的萌芽。读《春江花月夜》,似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一夜看尽长安花,朵朵花报春,直教人以命相许换此春。春江有此花月夜,四时江水绿如蓝。
那是江在唱着心曲。春水东去,汩汩湍湍,所有的浪花都在澎湃,一切的心曲在高歌,向着大海。江流天地,草色有无,春满江,江连海,潮生潮,波打波。江是思念在潮涨,海是情感在汹涌,爱是潮水在生月。春潮连海平,明月共潮生,磅礴气势化作柔情潋滟、柔波粼粼。越是浩渺越生情,越是辽远越思亲,这满月夜的幽思,满心海的念想,贮满江、存满海,心有千千结,波上点点愁。劫波千万里,度尽终有时。春江有此花月夜,不负江河万古流。
那是花在诉说心语。花好月圆,芳甸铺就的春江,月光下的花林,迷蒙绰约,花成霰,蕊生珠,叶结晶。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百花从此无颜色。滴水观沧海,一花一世界。心怀美好,人生如花春来开;情深如海,满江春花潋滟波。春是初春,花是心花,只要绽放,就是美好。只要心灵四季如春,人生犹如夜夜的花开。春是花世界,花为悦己者开,为谁绽放,为谁艳丽,一生愿把花期许。春江有此花月夜,闭月羞花有春江。
那是月在弹拨心弦。高洁在说,明朗澄净,缥缈虚无。明月本是潮生,质本洁来还洁去。月明自是天性,佛光源自天穹。月是春江的明灯,宇宙的夜明,在点亮,在引路,在普度。诗行里的月生、月明、月照,红尘里的望月、叹月、追月,在彼此映照。月在月光中走,风在风天里行,我在听自己的心跳。流霜不觉,沙汀不见,纤尘不染,月华如洗,尘世在这里洗净,微渺在这里长高,一切纷繁嘈杂被简化虚化。无有凡俗能比月,是圣洁与高贵,是孤傲而清泠,是崇高与干净。春江有此花月夜,人人心里有春江。
那是夜在倾听心愿。宁静在说,风含情,水含笑,夜未央,情已深。月是月夜的眼睛,月是花开的照亮,月是江海的心灵,月照苍生的你我。这样的夜晚,安恬静谧,万籁俱静,如梦如幻。说或者不说,都是心在换心、情在相连。天是青色,青天有月来几时;夜是青色,却是无色,只把明月长留夜。海作东床,夜如被,无限的思念化作亲爱的羞涩,有你的夜晚从此温暖,有你的黑夜不再孤单。春江有此花月夜,人生不再有孤旅。
此月为实,月明月落皆在目。从“生”到“升”,由“斜月”到“落月”,潮生月,月映波;此月若虚,孤悬心外已非物,月华如哲思,是尼山的月光、老子的月光,是佛寺望高阁,星月意朦胧,是以手指月,月圆心净,《春江花月夜》是禅诗偈语。孤月度人,天地间哲思如瀑,人生代代,循环往复,以致无穷。动与静,白与黑,浓与淡,幽微与宏大,有限与无限,短暂与亘古,人人心中有,世间却难寻。有淡淡的忧思,是心忧天下的忧,而不是忧愁忧伤,自怨自艾。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是屈原独上高处的天问、月问,问世道、问人生;是寂寞嫦娥舒广袖,是悔恨的顾盼和留恋的答问;是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叹。有慷慨与浩荡,更有悲愤与苍凉,时人莫不知也。人生如若初见,人如月,心如月,轻轻地一问,却是重重的一抱,让你哭出泪来、哭出声来。泪涌心头,滴落江中,融入沧海,坦白在圣洁的月光下,鳞光闪闪,片片都是情。春江“月问”谁能答,“把酒问月”有李白:“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机智与巧妙的答问,是绝对的真理,不会有错。北宋苏轼举樽遥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是人与月的心灵观照,天与人的相互感应。问世间万物,有谁堪比?读《春江花月夜》,随张若虚精骛八极、心游万仞。
月在高处明
若虚如月,志在高明。
《春江花月夜》是情怀的吐纳。几声“问月”,一腔衷肠,烛照灵魂,映照了自己的宇宙观,洞照了对人与自然、人与宇宙认识的深度,探照了人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前路。风景巅峰眺,风物放眼量,胸怀与眼光、内心与外物、此景与外地,被一首诗所串联、所包裹、所透射。关于人生、关于家国、关于宇宙世界的主题,矗立纸面笔尖。“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月下看美人,颜容形态俱美,《诗经》描定了华夏文明的美学底色与轮廓;“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云中君与日月同辉,屈原在《九歌》里标定出圣人君子的人生高境与志趣;东汉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把壮阔与博大尽收胸怀。
世人多写秋月,但张若虚专写春月,选题一旦出类,境界便是拔萃。视觉高昂,一旦仰望,就有高度。只要凝视,就有厚重。望眼在星空中寻找,一定能找到心灵的归宿。高贵者说高贵,孤傲者说孤傲,干净的是今晚的月华,虚幻的是今夜的梦境。让一切灵魂倒伏、见绌、自知形秽。世之奇伟,常在孤高之处、寂寥之时、落寞之际。张若虚的诗写在古代、是写给古人的,是写给了月光下所有人的诗笺,也写给了今天的你、今夜的我。每个人都可以从中分享属于自己的那一丝月光,所以说他写出了中华儿女的集体思念、集体乡愁。看似写景,却是抒怀。从江到海,不着一字,却是满腹的家国情怀。这正是这首诗的力量所在。
《春江花月夜》是情理的揭示。孔子临川浩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既是对时光流逝的感叹,又有对自然规律的探究,更是对运动规律的哲学思考。张若虚面对宛转江流也发出了这样的慨叹。他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有300多年前东晋书圣王羲之“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的开阔胸襟,比同时代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指点人生更透彻、更潇洒,更富有哲理;是几十年后李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的先声,是跨越500年、对南宋朱熹“一月照万川,万川总一月”灵感的预约。
世上先有人见月,还是先有月照人,这是月问,更是哲思,是哲学在江河边漫步,哲理在海天间泛波。人生孤旅空对月,人人在思考真谛。人一旦面对浩大的宇宙空间,一种超越一己之人性的世界观,便会冉冉升腾。人生苦短,真理永恒,须臾而至无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视野在月光中开门,胸怀在海天间呼吸。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真理在生灵的夜航中闪烁,心灵在旷达的原野上奔驰。江月在等待,等待长江的送行;江水在等待,等待海潮的拥抱。情理,在拍打冷峻的江岸,是退潮后江滩上的留存。
《春江花月夜》是情感的呢喃。“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孤月是寂寞的标题,月楼是思念的驿站。把乡愁说了,把惆怅说尽,把思念说哭,把春寒说暖。春夜因月而宁静、而生动、而深邃、而孤独,而缠绵。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月光丝丝缕缕,作情感的穿针引线、缝合修补。“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睹物思人,触景生情,月光无处不在,思念无处不有,却是念而无怨、思而无悔。惆怅里的甜,思念中的苦,都转化成宁静。当渴望成为奢望,心静是最好的方剂,于是《春江花月夜》成了史上最宁静的诗。
“相望不相闻”,是一种思念的凄苦,“月华流照君”,是现实的无奈,更是一种境界的高洁与高贵,是全诗的制高点,是亲情遥思、两厢牵挂的最高层次。古今共情,跨越时空、年代、地域,有鸿雁长飞相伴,鱼龙潜游相随,满江满海都是诗乐、都是音画。喧嚣都市咫尺也在天涯,心心相印天涯却是咫尺。碣石在北,潇湘在南,天各一方,月诉衷肠。
思春的日子当思春,怀春的花季应怀春,春天总是美好。把美丽而忧愁、美好而痛苦、美妙而惆怅揉在一起、搅在一起,会开出青枫浦上的乡愁花。那春江月是低垂的眼,那滟滟波是相思的泪,让它们思在一起、痛在一起。那千万里的月下波光、那玉户帘中的依依不舍,那捣衣砧上的拂之不去,那宛转的江流是百转的柔肠,那月照下的晚林花容失色,那明月楼上的孤影徘徊,那妆镜台前的流眄顾盼,都是乐谱上的一小节。谁的梵婀玲在夜的深处,奏起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忧伤在忧伤的胡同里伤感,低沉在低沉的洼地里沉沦。只道是,人去楼空不相闻,花落春梦人未还。
好在情有物作伴、物因人生情,有月可望,有诗可读,有思念可以遥寄。潮水、沙汀、春江,芳甸、花林、霰霜,满地是爱;明月、白云、夜空,江畔、扁舟、青枫,漫天生情。明月楼上妆镜台,玉户帘下捣衣砧,碣石潇湘满江树,皆是场景道具、移情物。无一笔非景,无一景隔情,天人一体,物我交融,情景渗透,是《诗经》在春江行云流水般地重现,是楚辞在空明澄碧的月夜葳蕤地绽放。
孤月照全唐
唐朝是诗人的时代,为我们留下2000多位青史有记的诗人;唐朝是诗词的时代,仅《全唐诗》收录的诗篇就达49000多首。如此浩如烟海的诗词中,写春江春景、夜色月色的作品多如牛毛,但《春江花月夜》“孤篇冠全唐”,一诗贯古今,成为千古绝唱,无出其右者。闻一多为之惊叹说,“这是诗,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分析张若虚的作品,要把他还原到那个时代,让他的作品回归到那个环境。先比较与他同时代,但年代稍早的“初唐四杰”的作品。
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四人中,卢照邻是最年长者,比张若虚大26岁,其次是比张若虚年长20岁的骆宾王,属父辈、师辈;而王勃、杨炯比张若虚年长10岁,属兄长、学长辈。把这五位才子的咏月诗一并欣赏,不难看出他们之间的相互影响。
王勃诗有《秋夜长》里的“月明白露”“遥相望”“为君秋夜捣衣裳”“调砧乱杵思自伤”,《采莲曲》里的“徘徊江上月”,《滕王阁诗》里的“闲云潭影”“长江空自流”,《秋江送别》里的“明月带江流”,《落花落》里的“落花飞”“徘徊上金阁”等具象;杨炯诗有《有所思》里的“相思明月夜,迢递白云天”,《梅花落》里的“愁看妆镜台”“春恨几徘徊”等元素;卢照邻诗有《关山月》里的“塞垣通碣石”“明月正孤悬”“寄言闺中妇,时看鸿雁天”,《江中望月》里的“江水向涔阳,澄澄写月光”,《明月引》里的“碣石兮潇湘”“照离思”“高楼思妇,飞盖君王”,《七夕泛舟二首》里的“汀葭肃徂暑,江树起初凉”等意境;骆宾王诗有《在江南赠宋五之问》里的“潇湘”“寒汀”“江潭”“摇落情”,《月夜有怀简诸同病》里的“可叹高楼妇,悲思杳难终”,《咏水》里的“波随月色净,态逐桃花春”,《望月有所思》里的“千里月华开”“怨绪共徘徊”,《早发淮口望盱眙》里的“洲迥连沙静”“独映寒潭清”等意象。张若虚与“四杰”,诗意相通,才情相当,相互映照,《春江花月夜》里闪烁着同时期的奇彩灵光,为同时代菁华之集大成者,这些佳作共同辉映着初唐时期中华诗词的绚烂星空。
唐代产生了诗的高峰,也诞生了咏月诗的最亮眼。《春江花月夜》无疑是那一轮最圆的月、最亮的眼。张若虚的月,是那一夜的月,千古难遇;是那一季的孤月,起势高昂,俯瞰诗丛,后诗全是对“月”画月,皆有仰望。
陈子昂是张若虚的同龄人,他的“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离愁万千,别绪千万,意蕴深厚而真诚,此月是揖别的时分、离愁的弥漫;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一轮月下,两地相思,诉万世之情肠,乃传世之经典;孟浩然的“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愁思像江月,心绪比天低,一诗既出,烟波江上愁更愁;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是唐诗七绝的经典压轴之作,有盖世之豪迈、吞虎之气势,“明月”与“关”是力量的昭示、王朝的象征,月在狼烟中高悬,俯瞰苍茫的西域;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写的是自然的山水、怡然的田园,更是落魄文人眼里的山水、失意小吏心里的田园,这“月”便成了诗人的一滴眼泪;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想家便抬头望月,望月隔空寄相思,“床前明月”成为万千游子共同的凝视、一个民族集体的乡愁;高适的“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边塞柔和宁静,边防坚实稳固,思乡的飞绪开始弥漫在夜空、在心间,这是边塞夜之美、边塞诗之美;杜甫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是离乱的见证、平安的祈望,是对休战的愿望,一句顿成千古绝唱;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游子在外,乡愁又起,只能对月抒情,思家必读;韩愈的“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落寞中的悲凉,无奈中的随命,使月色有了些许的怨色,读之意难平;薛涛的“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友人从此别过,音讯杳无,有思而不见、梦里也无的惆怅,读诗思人,人在何方,空余桃粉笺;白居易的“中秋三五夜,明月在前轩。临觞忽不饮,忆我平生欢”,有月却不能聚友,举杯便黯然伤情,诗读人生,人生如诗;元稹的“嘉陵江岸驿楼中,江在楼前月在空。月色满床兼满地,江声如鼓复如风”,心中有美好,满眼都是爱,诗是驿动的薛涛笺;李贺的“今宵好风月,阿侯在何处。为有倾城色,翻成足愁苦”,虽是风月情,却有少年维特之烦恼,单纯而美好,美好而单纯;杜牧的“寒光垂静夜,皓彩满重城,万国尽分照,谁家无此明”,有月照天下、让爱贮满每一个角落的情怀,“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则寄寓了身在北方,对曾经生活过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扬州的无限怀念,月是旧照片,诗是纪念封;温庭筠的“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诗是相思的信笺,月是归程的船票;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月朦胧,诗朦胧,眼朦胧,明月虽好却如泪,一下子点题,知道了李商隐的追忆、追寄、追思之情,妥妥的凄美,淡淡的伤感,遗梦千年。
唐诗浩荡在前,宋词葳蕤其后。唐诗月满天,宋词月铺地,宋代文人的咏月诗词,多有传世佳作,绮丽不输隋唐。范仲淹的“皓月千里,浮光跃金”,月的广大,月的精微,一语描尽;苏轼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一樽还酹江月”,没有比这更美的月亮,没有比这更深的思念,月是人间一滴泪,诗是千年一片月;李清照的“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有弱柳扶风之怜、慵懒迟散之美,她的“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寄的是情,回的是心,满的是铺天盖地的爱,美丽的夜色恰是思亲的心绪,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陆游的“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秋是月伴侣,月是情代表,有悲哀、悲歌、悲情,更有兴致、多情、豪迈;辛弃疾的“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能上“的卢马”,能开“霹雳弓”,对月抒意,依然是豪情万丈。
这些唐诗宋词中的“月”,都是在张若虚之后的“月”,多是情感的主题、咏叹的基调。所有的咏月诗都是片断、特写、单片,吉光片羽亮闪闪。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全景式的外廓、深邃的内涵。一句“人生代代无穷已”,让你读出真理的味道,感觉到春江花月夜是哲学的时空在凸现、哲理的长波在舞动,是宇宙的玄机在闪烁、人生的大道在走向远方。让你在空灵中思索天人关系,在浩淼中思考存在价值,在朦胧、翻卷的生活中咀嚼哲学的橄榄。这是《春江花月夜》独秀于林的风景。
月下两枝花
读春江的月,你感觉有亮,那不是光,是嫦娥。是嫦娥在广寒宫作静祷。嫦娥应悔偷灵药,千年万年的惩罚还不够么?碧海青天夜夜心,有心也炼成耿耿丹心赤诚意了。要不,为什么会获得世世代代的凝视、仰望、寄情、歌咏?“江月年年望相似”,年年望,天天盼,愁思寄寓孤月轮。一轮寒月静悬,抚慰了多少被风尘、沙化的心,柔化了多少铁石心肠,慰藉了多少独走寒凉的灵魂。无论你在哪里,有“月中嫦娥”风情款款地与你对视,有“广寒仙子”香袂飘逸地陪伴你,应了你的脚步、你的心跳、你的高低,你不感觉春意还暖夜生辉么?有嫦娥就有你的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寒处不恐高,月是你的天庭侍者,有月从此不孤独。
读春江的月,你感觉有神,那不是光,是洛神。是魏晋时期的曹植心中的宓妃。曹植不仅腹中有七步成诗之才情,笔下更有腾云挪雾之万千气象。也是一个初春,也是初春的傍晚,他途经浩渺的洛川,下马歇息,林中信步,恍惚之间在洛水之滨、山岩之畔,见到传说中的洛神宓妃。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般的形影,那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般的仪容,静若轻云之蔽月,行若流风之回雪。远望明亮像朝霞中的旭日,近看艳丽像绿波上的红荷。以至于“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以至于“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以至于“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怅然盘桓而不愿离去。读完《洛神赋》,你真的以为那只是神女、美女吗?相信不会,那是对美好的欣赏与向往。
曹植笔下的洛神,与张若虚笔下的月神,水中神与天上仙,都是中国式的美好,整体抬高了中国人审美的望眼。
张若虚的笔,触碰到了中国情感的敏感点和兴奋点,那就是孤独与思念。这是文笔下的两枝花,相关相近、相随相伴。
孤独是一枝花,是生活的滋味,人人有体验,很多人有同感;是敏感的情感泪包,一碰就破,容易引发共鸣。孤独是人生的独酌、精神的独唱、灵魂的独白,也是文学关注的兴奋点。孤独是最美的花、审美的制高点。孤独诗、寂寞词,占据了唐宋诗词的大半个库存。孤云、孤舟、孤旅、孤月,是文学的意象与指代,是孤独的月在陪伴孤独的月,寂寞的人在思念寂寞的人,月生、月升、月悬、月斜、月落、月盈,代表不同的孤独心境,也是孤独的主题,同属文学的意象。所以诗人是孤独的、寂寞的。
思念是另一枝花,是孤独的土壤里寂寞开放的情感。月徘徊,照离人,望月思家,睹月思亲,月色卷不去,月光拂还来。亲人间的惦念,朋友间的牵挂,恋人间的衷肠,征夫与思妇的对话,扁舟子与卷帘人的相望,边城与故乡的遥视,有思有怨,有月不孤。以月为桥,以泪为波,思念在月光下飞渡,是无形的诗、无言的歌。天地有回旋,江海两苍茫,何日与君逢,试问鸿雁与鱼龙。“光不度”“水成文”,鱼雁传情人未到,锦书难托鲛绡透,泪成行,何以回到你的身旁?似有远隔千山万水的对唱,在月夜轻轻地响起,衷肠无限,思无邪,思无期。不知爱的渡口何在,不知道人生的孤舟走向何方。
孤独与思念,是《春江花月夜》有别于常、有别于它的高妙之笔。
心有春江花月夜,明月摇情树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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