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人体的哪个器官进化得最慢吗？是发炎时疼痛难忍甚至需要切除的阑尾，还是看似毫无用处的扁桃体？

　　我认为人体进化得最慢的器官是胃。

　　胃，保管着我们从小到大的味觉记忆。很多人终其一生，最怀念的就是小时候“妈妈的味道”“外婆的味道”。中国人味觉的记忆，似乎还可以追溯到《诗经》中采薇采蘋的时代，人们在田地旷野中采摘可食用的野菜。

　　薇，是野豌豆；蘋，是水边的四叶草之类的植物。两千多年前的《诗经》堪称一本“野菜大全”，从山林到水泽，车前草、蕨菜、荠菜、莼菜、灰灰菜等，提到的野菜有数十种。直到今天，我们还在孜孜不倦地寻觅它们的嫩芽和根茎，唇齿生香。

　　人的乡愁很多时候是被味觉唤醒的。我曾在一个距家乡几千公里的地方吃过一次野菜蛋卷，至今念念不忘。蛋卷本是寻常之物，做法也大同小异。鸡蛋摊饼，裹上蔬菜、配料；或者将蔬菜、配料切碎与鸡蛋搅合，然后摊饼卷起。野菜蛋饼，是饭店作为“不时不食”的时令菜摆在桌上的，鸡蛋可以中和野菜的山野生腥之气。而那生腥之气，入口便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那一刻，饭桌上的觥筹交错、笑语欢声似乎在顷刻间消失了，我仿佛去往另一个时空，那时空通向我的童年。怔怔然，我心中一时充满哀戚——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我出生前，父母就已到山区开展支援工作，我出生后，跟随他们在一个乡村单位的院子里生活了几年。院子里同住的一位伯伯是父亲的同事，他对我特别宠爱。我幼时挑食，不愿吃母亲煮的白水蛋，更不愿吃青菜，总觉得绿叶菜都是苦的。为了逃避吃饭，我常跑去伯伯那儿。有时他已经吃过饭了，但依然会佝偻着背在炉子上燃火，煎蛋给我吃。得知我不愿吃青菜，便在打蛋时搅合上切碎的野菜，做成蛋卷。鸡蛋和野菜都是他的家人隔三差五送来的，伯伯的家离单位隔着两三座山，而他因小儿麻痹症经年跛足，很难步行到较远的地方。我还在他那儿学会了骑马。

　　有一年，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父亲恰好在外地出差，我高烧不退。母亲只好跑去叫醒了伯伯，伯伯打着手电背着我，一瘸一拐地走了很远的山路，才把我送到医院。后来，母亲一直说，是伯伯救了我。等我长大上学后，伯伯依然会笑眯眯地等我放学回家，在大院门口掏出桃木李果给我吃。中国人表达对一个人关爱的方式通常是给他做好吃的，美食的流传其实就是感情的传递、爱意的流传。

　　大约七年前，伯伯在他的家中过世了。我当时在广州听到这个消息，深深体会到失去亲人的悲恸。数天后，我写下了一首小诗：

　　小湾子山上的茶花啊

　　请你原谅一个跛脚的人

　　他赶不上任何好时辰

　　他驮完了一生，才走到你的枝桠下面

　　——《纪念我的伯伯和道清》

　　伯伯的名字叫和道清，一个很普通的姓名，就像蛋卷一样，家常、平淡，永远不会成为饭桌上的主角。世界上有很多像和道清伯伯这样的人，他们生而平凡，但他们的名字在某些人的生命中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就像和伯伯之于我。恰如电影《寻梦环游记》中说的，当世间没有任何人记得你的时候，你将真正从这个世界消失。当我们的味觉还保持着记忆，就意味着我们记得来处，我们尚懂得乡愁，我们依然满怀感情，心中惦念着一些人和一些事，不愿他们猝然消失。

　　如是，每一道菜，不仅承载着时令、气候、自然地理，更是人类记忆的密码、感情的链接。法国美食家萨瓦林曾说，“只要告诉我你爱吃什么，我就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因为味觉携带的记忆，是一个人的来路，我们跋山涉水，遍尝天下美食，但我们还是留恋最初的味道。正是我们热爱的事物构成了我们自己，美景、美物、美食……

　　“您要吃点什么？您喜欢吃点什么？”也许每一家餐厅的工作人员都会问顾客这些问题。当我们饥肠辘辘，当我们对着一道菜心有戚戚，我想那是我们记忆翻涌的时刻，也是新的故事将要开始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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