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临近日喀则时,褐色的山和同色系的土地跃入车窗,双目再也盛不下其他。
日喀则,在藏语中意为“最好的庄园”,旧时也被称作“年麦”,意指年楚河下游。年楚河发端于宁金康桑冰川,流经江孜、白朗等地后,在桑珠孜区的曲夏村附近汇入雅鲁藏布江,是雅鲁藏布江中游最大的支流。
平均海拔约3800米的日喀则,枕着浩荡的年楚河,揽着宽广的农田,从春天热闹到秋天,春夏绿浪荡漾,秋天金黄汹涌,赢得了“西藏粮仓”的美誉。唯有冬日是她的休养期,收获后的土地如同卸下所有叶子的树木,线条明朗,沉静安详。
此行回家是去看望我八十岁的阿妈。跟她聊完往日时光,享受了双休日的惬意后,那个老问题又开始困扰阿妈——返程时让我带些什么呢?如今物流发达,旅游产品的模仿盛行,所谓的特产也趋于同质化。逛街市时,虽然看到的产品琳琅满目,但真正有特色的却不多。因此,带什么回去有时就成了一道难题。
“什么也不需要”,在阿妈听来就是客气,就是拒绝。她让我不要忙着拒绝,第二天逛逛早市再说。她说,“城郊农民一大早会来赶集,或许有你想要的”。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梦中就被阿妈催促起床,虽然很舍不得暖暖的被窝,但为了约定,也为了不让阿妈扫兴,就硬着头皮起床了。
对早市心动,始于阿妈掰着指头细数可能有的特产时,数到了鲜奶渣。记得小时候,住在农场附近村庄的一位亲戚常去市场卖鲜奶渣或者酸奶,卖不完就会拐个弯到我家小坐,把剩余的分给我们几个孩子解馋。装鲜奶渣或酸奶的容器不兴空着带回去,母亲会用大米、馒头或饼子将它们装满,有时也会拿几件旧衣服或鞋子作为回礼。
亲戚家的酸奶很稀且酸,那股酸劲即使加很多白糖都压不住。白糖由母亲保管,由不得我们的性子加,我们因此常常被酸得腮帮疼。但鲜奶渣却不错,撒一些白糖便酸酸甜甜,早晨拌糌粑也是不错的早餐选择。如果再讲究些,加点白糖包个奶渣包子,更是美味无比,光想想就能让人流口水。
我对买到鲜奶渣并不抱太大希望。现今市郊农民富裕了,一幢幢气派的房屋建起来,他们应该不再需要挣小钱贴补家用。另外,农村的合作社也多,现在讲究规模化生产,鲜奶渣可以被加工成奶果、干奶渣等,不仅易于储存,还增值。
早市在老城区,沿马路牙子蜿蜒,尽管拥挤得只能侧身通行,但一声声敬语乡音入耳,瞬间改变了心境。心是愉悦的,看什么都觉得惊喜。没成想,早市上卖鲜奶渣的还不少,奶渣洁白如雪,盛在各式容器里,像一座座小雪山。记得小时候,鲜奶渣总是盛在小巧的竹篮里,按篮子估价,多点儿少点儿比较随意。如今则严谨了许多,所有摊位的鲜奶渣都上秤卖。
母亲一直提醒要货比三家,但我在第一个摊位就走不动了。摊主和我年纪相仿,穿着带有毛绒内里的藏袍,外面围了条羊毛围裙,头上戴着毛线帽。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些小小的塑料勺子,让我挖一勺尝尝。鲜奶渣有点儿冰,我含在嘴里慢慢品尝,久远的味道瞬间回来了。“就这些了,请买下吧,这样我就可以早点回去了。”摊主指着近前的电动三轮车说道,“家里还有一堆活儿等着我呢”。听到这话,我仿佛看到她赶回家走进厨房忙碌的样子,当即决定买下剩下的鲜奶渣。她将鲜奶渣装袋,递到我的手上,才从怀里掏出温热的二维码让我扫码付款。
许是听到我和这位摊主的对话,往前刚走几步,一位中年男子就询问我要不要带点“纽玛”(芫根加红糖熬煮而成的一种零嘴)回拉萨,还说拉萨过来的人都喜欢买几串回去,送人或自己吃都不错,说着便拿出一包递给我。他卖的“纽玛”和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样,用线串成一圈,只是色泽黑中带黄,看得出糖加得更足、煮得更透,并且用的是简易真空包装。
芫根是生长在青藏高原上的一种古老植物,类似圆萝卜,药食两用。因其营养价值高,如今多被用于规模化生产腌制食品或抗高反饮料。传统的“纽玛”在市场上已许久未见,这次的发现也让我倍感惊喜。“纽玛”吃起来很香,味道也很大,谁要是独食了“纽玛”,那气味是藏不住的。我问中年男子加工“纽玛”能赚到钱吗?他坦言赚大钱是不可能的,但攒一点算一点,制作过程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是耗时而已。
随着日头渐升,早市上的人逐渐变少,看着摊主们一个个驾着三轮摩托车从视野中消失,我感到生活的另一面正在徐徐展开。作为一个写作者,我特别喜欢想象他们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后的生活情景。
从早市到热闹的农贸市场,不过百余米。很久以前,我是这里的常客。
相比二十多年前,日喀则城区的模样改变了很多。记得有一年和文友到日喀则采风,住在新城区的一家宾馆里。大家得知我是日喀则人,采风结束后便让我带他们逛逛。我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只好拿出手机查看高德地图,引得他们笑话了很久。
和整个城区的变化相比,这个农贸市场的变化似乎要小一些。阿妈甚至在这里遇见了一位“熟人”——一个卖菜的姑娘,面庞似曾相识。一交流,果然,她是以前一位街坊的女儿。街坊是菜农,城区建设征地后很多菜农改行了,唯有她仍然守着菜摊,从自种自卖变成了大清早去批发菜,然后摆摊零售赚个差价。如今她的女儿接手了买卖。我们的寒暄从姑娘的坚守开始,她说闲下来不自在,在这里坐着,热闹,还能赚点小钱。
记得十年前,我曾参与一本口述史的采写,采访过好几位日喀则农村女性,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闲不住。那时还真把她们说的闲不住当成了闲下来不舒服,而今想想,那是一种生活的惯性,也是一种责任的惯性,从来不把劳动算作成本。
逛完农贸市场,和阿妈坐在一家小小的甜茶馆,我正思考着日喀则这座城市的精神气质,却被对面热情的大姐一次次打断。她时不时打听一下我们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顺带交代一下自己的来龙去脉。在讲究边界感的今天,这样的随意会把人的思绪带回过去——人们有时将钥匙放在邻居家,哪家做了好吃的就会分享,温暖又恍惚。
日喀则位于青藏高原的西南部,面积近18万平方公里,农耕文化发达的年楚河流域,珠峰脚下景色壮美的定日和聂拉木,还有谷深林茂的亚东、樟木等地,地貌不同,风情各异,方言也千差万别,很难用一两句话定义日喀则。我问坐在对面的大姐:“如果用一句话概括我们日喀则人,你会怎么说?”她哈哈大笑:“当然是‘只要有酒有糌粑,劳动不在话下。’”
这句话在西藏流传广泛,有调侃日喀则人的意思,也有人觉得这是一种贬低,然而细细品味,其实是赞美与称颂。低欲望与高付出所展现出的是一种韧性和乐观,这是何其伟大的品格。在西藏,无论是工地上的劳动者还是餐饮业的服务人员,十有八九为日喀则人。在他们的生活辞典中,也许没有响亮的口号,却时时处处体现了这种坚韧和积极的态度。他们倾力付出,尽情享受生活,由此孕育了丰富的酒歌和舞蹈,并衍生出独具特色的生活礼仪。
去年十月,我们一行作家去日喀则的西部各县采风。在聂拉木县的乃龙乡,认识了西藏传统舞蹈乃龙“甲谐”的非遗传承人洛追和阿旺。年届八十的洛追当时一身灰尘,说是刚刚放下手中的劳作而来。他在介绍乃龙“甲谐”时边歌边舞,一首首华丽又意美的歌词汩汩流淌。洛追的记性之好,让我们觉得他完全不像八十岁的老人。直到他演示舞蹈动作时,挥动的右臂过于飘荡,我才发现他是个独臂舞者。他说,当时正值壮年时,因机械操作失误,失去了右臂。失去一只胳膊对于一个人特别是喜欢“甲谐”的人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而洛追却用宽大的服装巧妙地掩饰了他的独臂,一直跳到了现在。他说:“手臂失去了,但热情没有失去。我从来没有缺席过村里的任何一场表演,甚至去了县里、市里……”
作为一名写作者,我的笔触从来没有离开过日喀则,因为这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也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我所有作品中的人物都有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身影,他们带着一股韧劲,将日子过得烟火升腾。我深信,无论哪座城市,人们的精神气质就是这座城市最大的特色,就像年楚河流经的地方长出的庄稼,遇到阳光生长,遇到风雨坚挺,用韧性让河畔滩涂变得生机勃勃。
(编辑:魏妙)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