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兴福寺(纸本水彩) 胡粹中
一
常熟之美,朦胧而诗意。对于我,她是记忆和想像中的美。
从江苏无锡乘汽车到常熟时,天近黄昏。斜阳漫不经心地投射在城边的粉墙乌瓦上,抹了一层暖暖的橘红色,给一向以素淡取胜的江南人家带来一抹意想不到的明艳。常熟这第一眼,既使我略感惊艳,也使我一见如故。
待入城住定,天色已暗。那晚吃了什么,早已全无印象。正是夏末秋初,入住的招待所院子中有一口井,很多人坐在井台边纳凉聊天,古井深巷正是原汁原味的常熟风貌。天黑以后,我一边漫无目的地在小城中游荡,一边想象阿庆嫂时代的景象。这是我始终改不掉的癖好,每到一个陌生地方,一放下行李,便迫不及待地去“侦察”地形。
常熟城不大,徒步便可以穿城而过。当时的常熟城,还没开始大规模兴建,一些历史遗存如古井、老宅、石砌的河岸、墙上的砖雕等随处可见,古城余韵犹存。也许由于夜晚游城的缘故,常熟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是朦朦胧胧的。好比读一本小说,故事情节、来龙去脉早已模糊淡忘了,清晰的倒是几句冷不丁的对白,几个意味深长的场景,或几个有趣的细节。常熟恰如一本翻开的老书,她留给我的最清晰的细节是评弹之音和夹在粉墙乌瓦之中的长巷。
记得那晚我是被一阵隐隐约约的琴声吸引,拐入那条小巷的。那琴声忽隐忽现,那小巷曲曲折折。细窄的巷子两边尽是人家的后院墙和紧闭的窗户,想必还有一条与此平行的巷子,人家的前门或前院朝向那边。窗户里透出的昏黄的灯光让人恍惚,夜色中能依稀辨别出斑驳的粉墙,再就是我的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音。常熟的小巷使我想起诗人戴望舒的《雨巷》,想象着若是黄昏,飘着蒙蒙细雨,这悠长的小巷无疑更充满诗意: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那遥远的琴声吸引着我一直向前,就像海上的灯火和“美人鱼”的歌声吸引漂泊已久的水手。循着琴声,终于在小巷深处找到了那个书场,或叫茶馆。只见台上端坐一男一女,男的手持三弦,女的犹抱琵琶,台下摆了几排扶手椅,稀稀落落地坐了些听客。一进去,就有一茶倌儿模样的人招呼我坐下,并在我的扶手上摆上茶和瓜子。我问唱的是哪出?回说是《啼笑因缘》。
我对鸳鸯蝴蝶派的儿女情长并不十分欣赏,对评弹更是一窍不通,也一向难有耐心坐下听戏。抑或是天时地利,那晚我第一次听出点评弹的韵味儿来,在评弹的故乡感受这弦索之音的回肠荡气,并感到评弹的曲调与常熟的小桥流水、安居乐业十分相宜。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评弹正是这方水土上孕育出的艺术。只见台上的一男一女,且说且唱且弹,不紧不慢,从从容容。那女的唱腔温婉细腻,娓娓动听;那男的说词抑扬顿挫,诙谐风趣,把《啼笑因缘》中那又苦又甜、又悲又喜的故事情节演绎得十分生动。听说自古常熟人就视“说书”为金饭碗,说书人口齿伶俐,吐字清晰,生来擅长此道。细想常熟人的生活,喝茶、听书、闲聊、嗑瓜子,伴随着流传久远的弦歌琴声,似乎历来不缺闲情雅趣。
二
如果小巷和评弹能让人感受常熟的世俗烟火和喜怒哀乐,那么登虞山则能使人体会常熟的书卷气、水墨香。“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明代诗人沈玄的诗,描绘了常熟古城的山川地理,也道出虞山之于常熟的举足轻重,所以这两句诗一直最为常熟人乐道。“七溪流水”是指旧时穿城而过的七条溪水,因其酷似古琴的七弦,故历来有“琴川七弦”“吴下琴川”等极为诗意的比喻,常熟也因贯穿南北的流水而得雅名“琴川”。只是,“七溪流水”已成如烟往事,如今只留下一条古运河横贯古城南北。
地形上,常熟自古是“腾山而城”。《重修常昭合志》载,“山势自西北中来,多岩壑蜿蜒起伏,如卧龙四望……城加于山乃古人守御之深计,据山所以固一城者也”。这里说的山即是虞山,虞山东南麓逶迆延展入城中,昔日沈玄放舟游于虞山水畔,远远一望,有“十里青山半入城”之叹。初来乍到的人,则有不知是“山入城中”还是“城入山中”之感。毫无疑义,常熟的风景文化之胜,多发祥于这半入城的青山。昔日所谓虞山画派、虞山琴派、虞山诗派乃至虞山派篆刻,也无不围绕着虞山。
由于对常熟意外地喜欢,我决定多逗留一日,这一日便流连在虞山。沿着平缓的山道一路而上,沿途最不缺的正是名胜古迹。
虞山脚下长眠着两位先贤先哲——仲雍和言子。仲雍墓两旁挺立苍松翠柏,很有气势。3000多年前,泰伯、仲雍兄弟二人同心同德,为了父亲古公亶父的心愿,主动把王位继承权让给弟弟季历。他们离开周原,经过艰难跋涉,在太湖流域建立了句吴国。《史记》所载“兄弟让国”的故事流传千古,后人来此无不抚古叹今。仲雍又名虞仲,虞山之名由此而来。
山腰有古树遮荫的昭明太子读书台,还有座粉墙黛瓦的南宋古寺,颇雅静,寺名也雅,称“维摩山庄”。我去的时候,金桂初香,园里只有寥寥几个当地人,静雅舒适。
山顶的剑门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传说吴王夫差曾在此试剑。站在怪石嶙峋的剑门向下俯视,常熟古城“一山二水半座城”的地势一目了然。近看脚下古城,屋瓦连片,栉比鳞次;远望尚湖,水光潋滟,四周阡陌纵横。这就是妙联里“常熟熟田田常熟”中的“常熟田”吧,正是这青山碧水、万顷熟田,给水墨琴书之乡的常熟带来了千百年的富足和钟灵之气。
虞山满山的葱绿、山间的幽寂和蝉鸣使人联想到“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古诗,那幽寂又是王维活生生的写意:“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当然,虞山最有名的要数破山兴福寺。破山兴福寺是千年古寺,又是江南四大名刹之一,山涧流泉,林壑幽美、庭院深秀自不必说,但它的扬名,却是得益于唐代诗人常建的诗。游客们寻访兴福寺,也多半是冲着常建的诗而来: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这首驰誉千载的杰作由米芾所书,刻在一块碑上,像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一样,也建了亭,供人观摩欣赏。读此诗如临其境,回味无穷,其中“竹径”两句,深得人们喜爱,欧阳修谓“欲效而久不可得”。米芾恃才傲物,书法别具一格。回想从前有酷爱书法的朋友为搜求米芾的碑帖,四处奔走,一帖难求。此番遇有常建诗米芾所书的碑帖在此,无论如何也应拓一帖送给那痴心于米芾书法的朋友。
曾听说绍兴人是读书种子,登虞山则让人感叹常熟人也是生来的读书种子。长眠在虞山脚下的言子堪称常熟最早的读书种子。传说孔子弟子三千,言子是唯一的南方人,他“道启东南”“灵萃勾吴”,称得上是吴文化的先驱。墓地石坊上“南方夫子”四字表现出常熟人对这位先哲的钦佩与自豪,也使外人惊叹常熟的悠久历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蕴。古往今来,文人墨客经过此地,都会虔心凭吊。
常熟人历来有状元情结,读常熟的遗文逸事,你会发现他们很爱细数哪朝哪代出了哪些状元,至今常熟人仍在津津乐道地细数有多少位常熟籍的院士。要说常熟历史上最有名的状元,恐怕要数授读同治、光绪两帝的翁同龢了。这位江南名士被慈禧太后“开缺回籍”后,归隐虞山,在此静思默想,最终绚烂归于平淡。他那极为人称道的书法、文章无疑给虞山增添了更多的书香与墨香。
最早知道常熟这地名,是听了《沙家浜》里的一句家喻户晓的台词,说阿庆嫂是“常熟城里有名的美人嘛”!细想常熟乃江南温柔富贵之乡,又经千年墨香浸染,理应是才子佳人的胜出之地。在常熟,竟然在一口井边巧遇一清秀脱俗的女子,相谈之下,发现竟是校友。更巧的是,后来在异国,我们又再度成为校友。感叹“世界真小”之余,心里隐隐欢喜自己与常熟的这一丝缘合,一段邂逅。
(编辑:吴艳)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