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边防军人。刘晓东摄
和侯超的认识实在有些偶然。
好像是2010年8月或者2011年6月,我从阿里返回拉萨,因为需要持边防证,便去位于阿里噶尔县狮泉河镇的武警边防支队办证。办完证以后,便随意地走进了一幢楼房,竟看到一个战士一只手翘着兰花指,孔雀开屏般弯到头顶,显然正在练功。我实在忍不住惊奇,问他,你跳过舞吧?他说,我大学学的就是舞蹈专业。小战士语调亲和婉转,百灵鸟似的,与雄赳赳的战友迥然相异。
然后,我俩坐在桌前,聊了起来,并留下彼此电话。
他叫侯超,四川广元人,1986年出生,2008年从四川音乐学院舞蹈专业毕业后,被特招到武警西藏边防总队政治部文工团,成为一名舞蹈演员。后来他到阿里支队机关,我们就这样遇上了。
2016年我开始用微信,我俩成了微信好友。彼时,他还在文工团工作,我从朋友圈看到他参加各种排练和演出,他和同伴身着军装或藏装,在辉煌的剧场舞台展示优美的舞姿,但更多的还是在连队和村镇演出。这使我体会到生命的韵律、青春的美好,还有汉藏民族的真情厚谊。
文工团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节目创作排演和基层慰问演出,场地不限,有时候在连队,有时候在村庄,给基层官兵和老百姓送去精神食粮。从藏东南林芝察隅到藏西阿里多玛,从原始密林到海拔5000多米的普玛江塘,从雪域边防第一哨兰巴拉到地震后的国门聂拉木,都留下了他们的优美舞姿和嘹亮歌声。基层演出锤炼了他们的意志,也丰富了他们的从军从艺生涯,戏剧小品《水之缘》《转移》,舞蹈《幸福大家园》,歌曲《美丽重生》,民乐《喜嫁》等等,一批批脍炙人口的文艺作品也就此诞生。
每次演出,除了担任演员,侯超还负责全体演职人员的伙食、住宿、车辆油料保障。大伙吃什么,晚上住哪儿,运输车在哪里加油,车坏路上了咋办,有人员生病了如何医治等等,他都得操心。有年初春,他和战友们前往冈仁波齐脚下的塔尔钦边境一线演出,当时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寒风刺骨,野外的戈壁滩上,临时铺设的地毯就是演员的舞台。虽然没有斑斓夺目的灯光,但演出标准不能降,观众就是战友,是为伟大祖国站岗放哨的人,是饱受寒冷顽强生活的农牧民。演员们穿着单薄的演出服,在凹凸不平的舞台上饱含深情地演出,有人崴脚了,有人正感冒发烧,有人高原反应严重,但凭借着过硬的政治素质和高超的专业技能,圆满地完成了演出任务。
就这样,我通过微信、通过朋友圈一点点走近侯超,见证一位文艺兵的成长。
忽一日,他在朋友圈晒出米饭和几盘菜,菜有红辣椒炒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虎皮青椒、水煮紫皮茄子,外加一个红辣椒大蒜油碗。我留言问他哪里来的菜?他说是从拉萨运到狮泉河镇,再从狮泉河镇运到札达县城,又从县城到乡上,找修路公司的师傅带给他们的。我说,你这几盘菜可来之不易,在路上最起码折腾了四五天。
我问他,你在哪里?
他说,在楚鲁松杰。
我倒吸一口凉气,脑海里立刻闪现关于楚鲁松杰的各种传说。一次我在北京,告诉“老西藏”王惠生,说自己想去一次楚鲁松杰,他睁大眼睛望了我好一会,我被看得不好意思,他才说,你能去那里真是太难得了。好友中央党校徐平教授讲起楚鲁松杰,滔滔不绝。1999年,他曾骑马翻山越岭去那里做民俗调研。他说起楚鲁松杰的豌豆苗、青稞、油菜、房顶开天窗的房舍,那叫一个津津有味,让人神往。
在西藏阿里地区谈偏远、话艰苦,楚鲁松杰都是不得不说的地方。位于中印边境上的楚鲁松杰乡距离拉萨2000多公里,每年大雪封山长达半年之久,有着“雪域孤岛”之称。曾在札达县城,一位教育局的干部对我说,每年都有邻国商人带着大米、咖啡、蜡烛等日用品,到楚鲁松杰进行物物交换,换走酥油、奶渣、青稞等。当地百姓对外面的世界非常向往,学习改变命运的信念也异常坚定。他们很重视对孩子的教育,村里的小学只有一二年级,高年级学生都被送到镇上或县城读书。
一个科班出身的舞蹈生去楚鲁松杰干什么呢?我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侯超说,2018年改革后,他所在的部队全部退出现役,分流至一线基层单位。侯超选择了到楚鲁松杰这个边境乡当一名基层民警,继续戍边生涯。他说,谁都知道楚鲁松杰远,他不来,其他人就得来,总得有人守在这里吧。
从那一刻起,我的心中涌起无限牵挂,也对他格外亲近起来,不但时常关注他的朋友圈,逢年过节还要问候一声。侯超说,楚鲁松杰乡平均海拔在4000米左右,他和战友原本一个人一间宿舍,但因为太冷了,三四个人挤在有焦炭炉子的宿舍。侯超也说,2020年乡里通往外面的道路硬化了,保通措施不断优化,当地的发展机遇就越来越多了……
侯超已经结婚生子,他说同事之间聊得最多的是谁的孩子上幼儿园了,谁的孩子上小学了,偶尔他也会聊起当年在拉萨文工团的日子。
侯超向我坦言,从一名文艺兵到一名戍边民警,边关的风雪他不怕,最令他伤心的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2012年春,侯超当兵的第四个年头,当时正跟随部队下乡到中印边境班公湖畔,他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颤抖的声音让他感到不妙。在他的催问下,母亲说父亲胃痛了一段时间,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很难治的病,需要花很多钱。他问是不是癌症,母亲抽泣着说,是的。这个消息对侯超来说如同晴天霹雳,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先安慰母亲要坚强,又说现在医疗技术先进,父亲不会有事的。
后来父亲去成都的肿瘤医院治疗,部队执勤任务繁重,侯超回不了家,老兵复退后,阿里已经飘雪,组织批准他休假。推开家门的那一刻,父亲消瘦的身体、苍白的脸庞、稀疏的头发,揪得他心痛。他强装笑脸,陪伴左右,父亲再一次住院。还没有安顿好父亲,外婆又因中风被送往医院。那个冬季,他每天都奔波在家与医院之间。
就在春节前两天,外婆和父亲相继离世。除夕夜,听闻周边鞭炮齐鸣,家家户户庆团圆,侯超泪如雨下。
日子继续向前。侯超也转战楚鲁松杰,和他的同事们一起,迎接每一个日出,送走每一个日落。
4月16日傍晚,我正乘车奔驶在草长莺飞的关中平原,忽然收到侯超来自雪山的问候,并留言说,刚刚收到中国人民大学拟录取硕士研究生通知,专业是马克思主义哲学。
那一刻,我遥望西北,大声喊了出来:真好,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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