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祈年殿(水粉画)关广志
秋风吹得冷了,不碍到天坛去看树。
北天门外,延伸着一条直道。道边列植龙柏,虬枝交缠,鳞叶极苍翠,别显一种劲媚体势。圆形树冠生得再茂郁,也都谦恭地朝向祈年殿的蓝色琉璃瓦檐和镏金宝顶,低眉施礼一般。这森森龙柏,仿佛静立的仪仗队,待到人们经过时,分立两侧做着导护的事。
每一棵树,都用枝叶的光影表示存在;每一抹树色,都是植物给予人类的赠礼。龙柏带着大自然赋予的力量,组成齐整的阵列,使人的心灵有了绿色的依托。
北天门内,分在道旁的几十株躯干高直的树,一齐换了颜色——灿艳的金黄,那样明亮,那样鲜洁,那样端丽,那样华美。是银杏!
厚重的券门,如一个异形的框子,把树景固定。深红的墙面和镶饰铜钉的板门,更将轻晃的叶片衬得光影熠熠。仰视这群雕似的大树,激情的颂诗在我耳畔朗朗地飘响:“你的株干是多么的端直,你的枝条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叶片是多么的青翠,多么的莹洁,多么的精巧呀!”这是郭沫若在80年前吟咏的散文诗《银杏》。在诗里,郭沫若把“在太空中高唱着人间胜利的凯歌”的银杏树,赞为“东方的圣者”“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和“中国的国树”。那么,在天坛栽下的这银杏树,也就显出特别的意义。世人要将满含敬意的目光投向它。
时下,“秋声带叶萧萧落”,消去青绿的叶子离了枝,叫风撩着,曳着金亮的光,蝴蝶似的满园飞。飞了一阵,叶子像失去气力的羽毛缓缓飘坠,连一丝轻悄的声音也不发出。叶子越积越厚,铺了一地金。人们不忍把脚踩上去,怕破坏了静美的光景。
我捡来一片银杏叶。它并未干枯,还残存着一丝嫩润。瞧那细密的叶脉,我恍若听见汁液隐隐流动的轻响,又似看到浅浅的笑纹。这落叶纵使告别寄身的树枝,生命也没有完结,每片叶子都在闪映漫天霞彩,用暖色抵拒渐近的冬季。
抬眼一望,树上的叶子并未脱尽,枝杈间亦不见萧疏,正午的阳光照来,满树摇动金色的浪。叶片真亮呀,轻扬着,像盈盈的流波。日影偏西时分,夕晖遍染,繁密的树叶愈艳了。心底明澈的人,会从闪闪的叶影上,看见理想的光。
美丽总是易逝的。我再来时,季候乍变,周身也叫初冬的寒气围裹了。银杏的容华无奈地衰退:枝丫裸秃,不挂一片叶,只剩秀颀的树身。满地堆叠的乱叶被扫光,近旁的草圃里还能寻到几片残叶,皱缩着,干得不剩丝毫水分,一捏,便碎在指间。
叶子终究抵不住季节的力量,停止了高枝上的歌唱。时令循环,新的生命定会孕育、生长,待到鲜翠的丛叶再临枝头,又是欢悦的春。
是的,等那煦风微拂,朗润的风景就来了:道道明黄飞上连翘的枝条,片片淡紫染上二月兰的花瓣,团团粉红跃上榆叶梅的桠杈,有意将古坛内的色彩补足。
银杏树的尽端,也就是祈谷坛那堵城垛般的围垣前,分列左右的两株侧柏竟是郁郁葱葱,夭矫蟠曲,浮出一派浓碧。这树,是明朝人植下的,大概初建天坛时就有了。六百载啊,雨雪、雷电、风霜再狂厉,它们也视若等闲。它们以强健的姿态挺立在时间中,与太阳对视,代代年年,其绿苍苍。岁老的大树,察视天坛的一切,更鉴观历史的演替。
古柏的身上,刻满沧桑,表皮布满襞褶。在这里,我畅吸古木的气息,遥想悠长的岁月。我认定,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语言,安静地凝视,细心地倾听,终会从枝梢的摇动和发出的微音里,获取珍贵的讯息。
在风中,龙柏扯出葱绿的帷幔,银杏展开金黄的旗帜。各种颜色构成的谐适秩序,呈现于古老的轴线上。北天门横在中间,不是冰冷的区隔,而是温暖的连接。彩色的链环在延伸。
树之美,不光在祈谷坛北面的这一角。这座皇家园苑,壤力不瘦,产育滋培,繁木翳荟,蔚成森林的气象。风过处,如啸的树声回响。常青的古柏群,向着艳阳生长。欣欣的生机养着蓊茸的林海,庄严地立于明蓝天野下的殿宇,让勃勃绿意烘衬得愈显宏丽。“苍碧环天”之境,正是营造者的追求。
植树人的眼睛就是尺子。丈量中,一棵棵树有了自己的位置,依照行距的划定,排出直的线、斜的线,好似琴板上的弦索,比那半圆的坛墙来得简捷。日光下的树影,浓浓淡淡,在匀净的碧茵上描画诗意的图案。浇溉、芟剪、修枝,尤见意匠。心思巧,手眼勤,树下因之不空。饱吮甘露的芳卉,翠润芊绵。蒙蒙的晓雾里,霏霏的暮雨中,草坪上,鸽子伸着尖喙悠闲地啄食,松鼠撅着蓬茸的尾巴活泼地蹿动,喜鹊拖着黑色的尾羽在树叶的暗影里扑棱,又张开翅翼轻捷地飞走了。眼前映出一幅世间好画。
游人进到画里了。飘来喧笑,年轻的树听见了,急切地盼风来,好舞出醉人的风情。老树则依旧沉吟,重温依稀的旧梦。
(编辑:文静)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