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劳也在人群里,陪在舍娃左右给大家领路,这时候忽然问,村史大院都展览些啥实物合适呀?这一问顿时激发起一连串的讨论,大家七嘴八舌地建议着,老式农具呀、石碾磨子呀、磙子碌碡呀、桌子板凳呀、坛坛罐罐呀、砖头瓦片呀、绣花枕头呀、小肚兜呀、油瓮和汤瓶呀、麻钱子银簪子呀……一个土里土气的声音忽然冒出来,说软头家那个祖传的老羊皮袄,也能展览吧?
能,太能了!就要一些祖传的老物件呀!那才是生活和历史最真实的见证!
肯定是老乔,兴奋得高嚷的同时,还习惯性地拍了一下大腿。
羊圈门的历史在他们的言语间复活了,过去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光阴,好像排着队在眼前头倒闪,倒啊倒,他就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四五十年前的自己。尤其是刚刚学习担水的自己,迈着小小的步子在一排黄土台窝上试探着迈步,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云彩上,脚步颤颤的,心里揪揪的,那时候他嫩得像春风里刚刚发芽的小柳树秧儿。大半辈子就这么活过去了,想想真是一场梦啊。
最后所有的人都聚到了他的身后,他们观看着,谈论着,赞叹着,点头的,咂嘴的,话题无非就是关于他修土路、挖台窝的举动,几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呐,为羊圈门发展乡村旅游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不少人叫他转过头去,让领导们看看他,便于记者拍摄他。他有啥好看的,一个黄土满身的老人,说白了就是个土人,他坚持不回头,也不抬头,他像过去这几年一样,一镢头一镢头挖着黄土。好像他的眼里只认黄土,他的世界只有黄土。
没有人知道,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随着那片覆盖在脑子里的黑布越来越大、越来越厚,他能想起来的记忆片段越来越零碎,现在甚至像珠子那么小,他已经拼凑不出像样儿的画面了,只能像串珠子一样地续接出一串一串。脑中黑暗加剧的同时,眼前的光线也在一点点消失。这可怕的病变他谁都没敢告诉,因为他知道有些事情别人没办法分担,还不如你一个人面对。如果家里人知道他已经成了瞎子,肯定再也不会放他出门到这沟里来挖台窝了,所以这个秘密他得保守,能隐瞒多久算多久吧。
好在他挖台窝的计划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相对而望的两面崖壁上,分布着三条完整的通道,这些有着古老乡村味道的台窝,每一个都见证了他和头脑里的黑暗抗争的过程,每一个都是他用心打磨出来的,都是他的孩子们、他的亲人们,像他的祖祖、舍娃、碎女一样的重要,像他即将出世的孙子(女)一样的珍贵。
现在就剩下第四条通道还没有挖成。眼睛不争气啊,自打看不清楚以后,他的进度明显慢了,一天忙到黑,也就挖出三五个台窝,他怕斜了,偏了,浅了,需要不停地摸索,又怕被人看出问题,还得装作啥都看得见的样子。这么战战兢兢地忙上一阵,整个人像六月天顶着毒辣辣的大日头割了一趟麦子一样累,好想靠住某个台窝歇一歇,晒着暖洋洋的日头,闻着空气里新鲜黄土被晒化的味道,听着沟底小河里水流簌簌簌窜动的声音,人肯定会有一种身处梦境的感觉。
好累啊,就这么慢慢地溜倒,蜷缩,闭上眼睛,进入梦境,再也不要醒来!他没有挖完的台窝会怎么样呢,也许舍娃会带人继续挖完,让这条台窝路也成为羊圈门风景中的一部分。也许不会往下挖,就这么停止了,成了永远无人完成的残缺之作。或许这残缺反而更吸引人,到时候远远近近的游人跑到羊圈门来,解说员将为他们翻来覆去讲述这半条台窝路的故事,一个叫黄土大爷的人也会被反复提及。
眼皮缓缓合上的那一刻,他有点遗憾,要是有人能把软头家祖传的那个老羊皮袄拿来给他裹上,在那个积满生活尘垢同时刻满岁月记忆的怀抱里,可能他会睡得更香。
(编辑:文静)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