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静贡措。作者供图
一
在林芝与波密之间,有一座小镇叫鲁朗,318国道从镇子边上经过。我们上午游完米林县境内的雅鲁藏布大峡谷,下午两点从派镇出发前往鲁朗,行程大约两百多公里,但我们驱车差不多用了5个多小时。到达鲁朗已是暮色苍茫,不,应该是暮色氤氲。苍茫是天地一体,有那种无法逃逸的沉重感;而氤氲既含了飘渺,也蕴了依稀可辨的动感。两百多公里的山道,盘旋奇峻,惊怖与震颤交融,那种刺激难以言喻。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我,乍一看到这座海拔3600多米的小镇,静谧的烟云给它披上了禅诗般的轻纱,顿时心弦一动,临时决定在这里休整一天。
鲁朗,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年轻的一座小镇。它最初只是一座人口不满百的藏寨。援建西藏的广东某单位,看中了这里的自然风光酷似瑞士,于是决定在这里依托藏寨,构筑一座天籁般的旅游小镇。现在这座小镇才10岁,所以它才有机会做童年的梦。我不想说设计者的匠心有多巧妙,但他的确让大自然的匠心得以升华。我曾在瑞士的一座小镇因特拉肯住过两个晚上,从我下榻的旅店3楼房间的阳台上,可以远眺阿尔卑斯山主峰少女峰的皑皑白雪,也可以近探环镇荡漾的澄澈湖水。而注入湖中的因特拉肯河,仿佛是一支魔笛,既撩拨远方游子的乡愁,也吸引寻美探幽者的向往。
在氤氲的暮色中,看到鲁朗镇的路牌,旅途中无时不在刺激中的感官的兴奋,顿时平静了下来。镇子散漫地卧在一条自西北斜向东南的山谷中,两侧都是森林密布的高山,层层叠叠,一直推到最远也是最高的雪山。这雪山,就是几天来一直挂在我们眼帘的南迦巴瓦峰。此时,雨中的云雾遮盖了峰头,但在云烟的缝隙中,仍能影影绰绰地看到峰头之下的逶迤的雪线。在山坡森林的下沿,是大片大片的绿茵茵的草地:马儿、羊儿,还有沉默寡言的牦牛散牧其上。森林是郁绿的,草地是翠绿的,而隔开镇子与草地的鲁朗河的水波,则是葱绿的,它们立体地映衬着如老人胡须那样花白的雪线,以及在山脊中缭绕着的乳白的烟云。深浅不一的绿,动静相宜的白,让黄昏的美丽守候着天荒地老。这种瞬间陶醉你、也瞬间将你幻化成仙的景象,让你觉得时间凝固了。但时间怎么会凝固呢?它只是慢了许多而已。上天与我们,计时用的不是一个钟表。我们的时针,可能是上天的秒针。因此可以说,鲁朗的时间是上天的时间。
二
懒懒地睡,慵慵地醒。说实话,是淅沥沥的雨声唤醒了我。阳台在南边,早晨7时许,我站在阳台上,希望能拍到雪山的峰头,让那如同一枚羊肚菌形状的剪影,给我带来天国的遐想。但希望再次落空。无论是苍天之吻还是穹窿之戟,都不肯给我几秒钟的机会。烟云中的海市蜃楼,总是占据着相机的景框。我只好收回眼光,在视线最宜停落的地方,是峡谷中的河川,它悄然的魅力也吸引了我。平缓而多彩的山坡,逶迤而欢快的流水,透着神秘的伞形的经幡以及被各种饰物装扮过的藏人的民居,都向我透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那精神究竟是什么呢?我一时说不清楚。如果所有的山川都像童话,所有的民居都诗意栖息,它们既让你感到亲切,又让你感到神秘。既像一个已经消失的某一个时代的遗迹,又像是我们渴望建造的未来的生活,这种综合的形象,与我所说的精神,庶几近之。
下楼散步时,与一个藏族老人不期而遇。他告诉我,眼前这条河就叫鲁朗河,下游不远的地方,挨着鲁朗河,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名字叫贡措。如果你们今天不走,可去那里看一看,你们不会在那里找到什么,但相信你们会喜欢那里。
朴实的藏族老人,从他简单的话语中可以窥测他生活的倾向,“不会在那里找到什么”表明他对待物欲的态度,什么都得不到你仍然喜欢那里,说明那里既可以让你沉睡,也可以让你苏醒,也可以说,那里可以让你的心灵放假。
听了老人的话,饭后,我们去了贡措。
如果用文学的方法来区别自然的景观,雪山上的烟云可称为魔幻现实主义,而眼前的贡措,则是渗透了诗意的古典主义。
云、河流、色彩灿烂的野花、河流两岸的草甸、积水的洼地,河边太多太多的鹅卵石,跨水的铁索木板桥,河水或湖水中摇曳的野草,大大小小沿着河边堆砌的玛尼堆,永远不肯与人类交流的牦牛,没事也摇着尾巴的马,当然,还有飞鸟,还有昆虫,贡措的这些芸芸众生,自由地生长,自由地绽放,充分地释放自己,这是何等欢乐的事情;石缝中生长的小花并不妒忌山坡上睥睨四方的大树,牦牛也不羡慕能够借助气流俯瞰人间的飞鸟,这又是何等的胸襟。每一种生命的自洽,合起来,才构成了大自然的丰富性与多样性。在贡措,我看到了生物或生命之间的真实关系,彼此依恋又彼此独立。我喜欢热闹,但你可以冷清;你熠熠生辉,但允许我默默无闻……这是我进入贡措并漫步其中的第一印象。自然永远是人类的老师,但只有那种纯粹的、人迹罕至的自然,才会在不经意之间,打开某一个人的思辨之门。
三
雨一直下着,让我想起了戴望舒的《雨巷》,在鲁朗河边,我禁不住吟哦起来: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这首诗我一直很喜欢,少年时就能背诵。那时,懵懵懂懂的我,脑子里老是想着什么样的姑娘才是“丁香一样的姑娘”。现在,站在鲁朗河边,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仅仅是因为在雨中,你就单单想起《雨巷》吗?这不是“老夫聊发少年狂”,而是老夫聊发少年痴了。
江南的雨巷,虽然含蕴着深邃的东方之美,但也漾动着浅浅的哀愁。而这贡措的雨景,仿佛渗透了蕴涵人情的神韵,亦或是一种朦胧的觉醒。自然是启迪,自然也是音乐。不过,传递这旋律的,不应该是如泣如诉的古筝,而应该是一把小提琴奏出的空谷灵音。
撑着伞,在花丛中,或是在草甸上,或是在桥板上,我们蹀躞着、徘徊着,看着云片被风撕成丝缕,看着波浪被顽石激起簇簇水花;看着被吹到湖面的花瓣变成蚂蚁的渡船,看着刻在石头上的经文已经被苍苔覆盖……该消失的,时光悄没声儿带走了它;该留下的,仿佛只是这至深至淳的恬静。
真的是少有游人呢,整个儿轻纱一般的雨幕中,只有我们几人。那几个平日里喜欢放声谈笑的年轻人,这会儿交流,都成了窃窃私语。我想,他们一定不是害怕惊扰什么仙官,而是担心惊扰了自己的灵魂。
慢慢走着,走着,我们过了木板桥。归家的牦牛,走的也是这座桥呢。那晃晃悠悠的感觉,于人、于畜,应该都是难得的享受吧。桥那头,是一道不太长的缓坡。这坡,依然是花草的故乡。从故乡的小路走过,晶莹的雨珠溅湿了裤腿,我总想让衣衫湿透,这同长街买醉的心态毫无二致。
贡措在我们面前出现了。藏语中的“措”即是“湖”。我看到几位旅伴的眼中溢出了失望,他们是嫌它太小呢,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理解。西藏有全世界最高的雪山,有水流最为澎湃的江河,当然,也有着全世界海拔最高的湖,如纳木错、羊卓雍措等等。在它们面前,面积不足30亩的贡措,只能是一颗微乎其微的美人痣了。
但贡措依然有着不可替代的美,它并没有借助鲁朗河的流水来充溢自己,当地充沛的降雨量让它蓄积了亮晶晶的天水。它本是草甸中的一片洼地,因为天水,它变成了西藏最小也是最美丽的湖,水底横陈丝丝缕缕的水草,那悬浮着的形态不一的藻类,虚空的碧,具象的碧,它没有故弄玄虚却不断地增强与丰富我的想象力。还有那蜿蜒湖岸,始终在等待前来啜饮的畜类,也等着晴空出现,高不可攀的雪峰俯下身来,在这涵碧的镜中,照见自己的伟岸。
湖边有一座玛尼堆,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光顾了,石头上生了青苔。但贡措似乎忘了这件事,玛尼堆是它的伙伴,青苔也是它的伙伴,它的伙伴太多了,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贡措我们又走到了鲁朗河边。雨一直下着,这多少给我们留下了一点遗憾。正这么想着,天空突然变得明亮了,朦胧的景物忽然清晰起来,天上的雨云淡了,云隙中筛下了阳光,但雨依然欢快地下着。“太阳雨!”有人兴奋地叫了起来,不到两分钟,又有人惊呼:“你们看那里!”大伙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山坡上的森林里,一条彩虹正在凝成。我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感激之情,短暂的相逢又匆匆别离,贡措送给我们分别的礼物,竟是如此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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