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23日是第28个“世界读书日”。每年这个春意盎然的时刻,都唤起我们对书的喜爱,也更想讨论阅读、推介好书。本期,我们特邀4位作家分享“读书之道”,他们中有从《乔家大院》走向元宇宙写作的军旅作家、编剧朱秀海,有扎根乡土写作的西海固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马金莲,还有在文学期刊编辑和作家身份之间自如切换的散文家向迅、儿童文学作家索朗卓嘎。在他们的分享中,“道”是方法、策略、习惯,也是他们的阅读经验、切身体悟。我们期待,他们的“读书之道”能为年轻读者、爱书之人提供启发,让阅读产生更多人与人、人与书的联结。
“闲书”不厌百年读
朱秀海(作家 编剧)
转眄之际,一年一度的世界读书日又要到了。一生与书为伍,值此佳节,不能不生出些感慨。年轻时曾声言,要写一篇文章,题目是《读尽天下闲书》。牛吹得够大,文章却没写。原因很简单:天下“闲书”岂是读得完的。人生不满百,“闲书”还是读了些。到了晚年,却另有一番省悟:世上本无“闲书”,当时觉得是“闲书”,过后总有一天会发现其实不然。
最早读“闲书”是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赶上秋收,老师组织我们下田搞“小秋收”,就是捡庄稼,换钱买课外书籍。因为这种机缘,我读到了《小布头奇遇记》《五彩路》和《绿色的远方》。这些儿童文学作品对一个小学生来说当然是“闲书”。说它们在我心里埋下了文学的种子就夸张了,但说从那时起培养了我对阅读的兴趣,倒有几分是真。
上世纪60年代,几乎无书可读。借到一部老师用中华书局出的《中华活页文选》散页装订成的大书来读,“书”中汇集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众多名篇。天天读陈子昂的《感遇诗》若干首,沉浸在“朔风吹海树,萧条边已秋”一类格调沉郁悲凉的诗句里,自己的心也悲凉起来,开始依葫芦画瓢地学着写诗。对于那时的我,这部老师自己装订成册的“书”当然也是“闲书”,却将我引上了用旧体诗安放心灵的道路,影响直至今天。
18岁当兵,在部队里像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这样的书当然更是“闲书”,开始时是响应号召去读,如同天书,但还是咬牙把它啃完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西方大思想家的作品,极为震撼,就此不再拒绝中西方思想大家的经典著作。因为它们给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人类思想的平行宇宙。
前几年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在战场读安娜·卡列尼娜》,记录的是我1979年春天第一次上战场时的一次读书经历。对于一名枕戈待旦的军人,《安娜·卡列尼娜》肯定是一本“闲书”,但我还是在等待战斗打响的时候读完了它,并对一部作品之所以会成为名著、一位作家之所以会赢得全世界读者的敬仰,有了最初的领悟。这次阅读的直接结果就是让我在30岁这年有勇气开始自己第一部长篇小说《痴情》的创作。说这次读“闲书”直接开始了我的文学生涯也不为过。
年轻时读《史记》,觉得最枯燥无味的就是《货殖列传》,真正让我起了一点兴趣的是司马迁对商人的态度。我们一直以为古人瞧不起商人,太史公则不同,他直接对那些自以为有盖世之才,却没有机会去庙堂帮助帝王治理天下的读书人说,你们干嘛不去经商呢?这种文章,绝对会被当成“闲书”中的“闲书”,但若干年后一旦遇上《乔家大院》这样的创作任务,《货殖列传》记录的古代商人和他们的事迹,连同中华优秀传统商业文化和理念,全都在我的脑中活跃起来。我有时候在想,当年要是没有那次阅读会怎么样?
有些“闲书”是工具类的,但是有些“闲书”,比如孔孟老庄、诸子百家,对于我们来说,就是重塑了精神人格。
《论语·季氏》讲到孔夫子教育儿子孔鲤,“不学《诗》,无以言”。不读《论语》,我们怎么会知道不学《诗》,连在圣人面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这是多么大的震撼。至少我自己,初读到这里时,当即去门前小书店买了一套《诗经直解》。
荀子《劝学篇》中说:“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这就不止是读《诗》了,这里讲的是“学”,要遍读世间之书。你不读书,既“无昭昭之明”,又“无赫赫之功”,确实可怕。
孟子更狠,他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为中国人立下了很高的做人标准,但对他来说这又是最低的标杆,还是唯一的标准。怎样才能成为“大丈夫”呢?首先是读书,而且要读《孟子》,不然你哪里知道人生在世可以立什么大志向,有哪些大的作为,可以“行天下大道”“舍生取义”,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想一想,这书是可以不读的吗?
当今世界,科技发展,人类飞速进入智能时代。互联网,区块链,机器学习,量子纠缠,基因工程,平行宇宙,林林总总,云蒸霞蔚,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发出了挑战。即便是你日日读书,寸阴不弃,想要一直追踪前沿科技发展,把握今时,窥探未来,避免被科技大潮淘汰掉,谈何容易?当然这样一些书,也是“闲书。
我的“两类三读”
马金莲(作家)
我认为阅读这件事跟年龄有关,包括阅读的方向、数量和阅读深浅度。如今回想,还是学生时代读书最酣畅,心思单纯,没有牵绊,一头扎进书里,就满眼满心都是书里的世界。尤其类型作品,诸如言情、武侠、谍战、科幻小说,都是最爱。那时读书的速度快,量大,只看故事,被情节牵着跑,属于浅阅读。除了在故事叙述上有收获,满足了猎奇心理,别的营养是较难吸收到的。即便读四大名著、三言二拍、《聊斋志异》这些古典佳作,也是停留在图热闹的层面。
后来开始写作,阅读成为促进和提高写作的必要辅助,于是读大量古今中外的名著,还有现当代优秀作品和一些文学期刊。读的面广,量大,速度较快,但不再被故事所牵引,而是注意具体的情节、人物的刻画、语言的味道等等,算是吸收到了一些营养,然后在自己的写作中尝试逐步运用。
近3年我将阅读做了调整,具体归为“两类三读”。“两类”,一指纯文学作品,二是纯文学以外的诸如社会、科学、宗教、哲学、心理、法律、教育、绘画、插花、美容、服装、历史、美学史等,五花八门,方方面面。“三读”指细读、精读和慢读。
纯文学作品的阅读,对于一个写作者尤其是像我这样最初纯粹从生活经验出发的写作者而言,至关重要。我是一边摸索着写一边坚持读,读为写提供参考对比,写让读有了明确的选择方向。纯文学作品浩如烟海,要如何选择?古、今、中、外的名著自然是放在首位的,那是无数前人筛选后的结果。以《红楼梦》为例,读了这本书,我们会懂得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叙述方法,比如开篇甄世隐救济贫穷书生,为后面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和贾雨村的官场历程埋下伏笔;一座为省亲新建的园子,作者没有直面描述给我们看,而是借助不同人的视角以不同的侧面交代出来……可以说,作者将草蛇灰线运用到了极致,大套小,小攀大,层层相扣,条条叠加,只要我们用心分析,学到一点皮毛都足够为自己的写作增添色彩。
纯文学之外的阅读如何概括?我以为,功夫在诗外。确实如此,文学是人学,涉及家庭学、社会学、教育学、心理学……文学之外的阅读,利于拓展文学书写范围,丰富文学创作题材。因为有犯罪学、心理学等学科的涉猎,才能写出精彩好看的犯罪小说、心理小说;有对科学知识的适当掌握,加上合理大胆的幻想、优美的文笔,才有《三体》这类高水平的科幻作品;有对历史的研读和巧妙的构思,才有诸如《李自成》《少年天子》《夜天子》《醉枕江山》等优秀历史类作品……有时候纯文学作品读累了,也可以用文学之外的读物来进行调节,增添趣味,开阔眼界,增长知识。闲来翻翻《黄帝内经》《本草纲目》《水经注》《天工开物》,既可以换换脑子,也可掌握更多知识。
“三读”办法里的细读、精读、慢读,前两者不难理解,细读就是仔细读,不要走马观花、粗枝大叶;精读就是集中精力精准、深入地读。慢读可能会让人产生疑问,为何要慢?如今的我们都生活在信息化时代,信息碎片铺天盖地,每天海量更新,经常砸得我们晕头转向,干什么都讲求一个“快”字。当大家都冲一个“快”字去的时候,我认为阅读倒该慢下来,读好书尤其该慢,慢到品的程度,这样才能读出真味道,学得真技巧,获得真感悟,更重要的是学会以“慢精神”打磨作品。慢工出细活,写作也是这样,快餐式阅读促生快餐式文章,快餐式文章掺水过度,可能会获得轰动一时的社会效应和丰厚的经济收益,但往往经不起时间的考验,缺乏久远流传的生命力。所以我们要警惕快,要慢读,慢写,慢打磨,提高作品含金量,赋予作品内在底蕴,让作品经得起“慢”的考验。
近两年我慢读《红楼梦》,一天读一页,三天读一章,或者一个月还徘徊在某个章节,或者反复背诵一首诗词,直到烂熟于心、张嘴就来,这期间我还看别的书,也写长篇和中短篇。我准备把《红楼梦》的阅读变成一辈子都伴随的事,比如春天花开了,可以联想林黛玉葬花的场景和感受,尤其固原彭阳的漫山桃杏花,每年烂漫成一片幻境,看到眼前景,就会豁然理解林黛玉内心那目送千万落红成泥的巨大悲伤。慢慢读,持久回味,充分感受《红楼梦》的美对现实生活的浸润,乃至对人间生命的抚慰,这种阅读的影响会终身相伴,让我的生命变得丰厚有光、温润有泽。所以,感恩此生有书。
通往花园的小径
向迅(散文家、《雨花》编辑部主任)
父亲喜欢花,不管走到哪儿,都会带一些花种回家,种在院子前方那块狭窄的被我们称作“花园”的空地上。即便是在省城接受化疗期间,他也没有忘记带回几株桂花苗。修筑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花园,是他念兹在兹的梦想。
多年来,在我眼里,出身草莽的父亲一直被火辣辣的现实追赶着往前狂奔,无暇旁顾路边的鲜花和天上的月亮。直到几年前,我试图走进他的内心世界,理解他时,我才发现,那个梦想中的“花园”,或许寄托着他的人生理想。
某种意义上,那个花园不止是物质的花园,更是精神的花园。这个花园,代表着一个人的审美,代表着他对无限丰富的内心世界的理解和想象,也代表着他对一种理想生活状态乃至生命状态的描绘。这让我意识到,或许每个人都在努力地修筑一个属于自己的花园,按照自己的意愿。
我自然也有。那是一个用文字修筑起来的花园,一个乌托邦式的花园。虽说我的花园与父亲的有共通之处,但我们通往花园的小径,却大不相同。父亲的小径,是对花卉的选择,对花园的想象,以及身体力行的劳动。而我的小径,是阅读和写作。
追溯阅读前史,我真正的启蒙教师,就是父亲。这位乡村建筑师,在春日迟迟的午后或是细雨霏霏的日子,坐在二楼的木格窗前,一手把我护在他的大腿上,一手举着我哥哥的语文课本,换了一副平日里见不到的声腔,教我朗读课文,以至于我到学校念书以后,总觉得那些课文似曾相识。
或许正是父亲的早教,让我对阅读充满了兴趣。但我的童年,包括少年时代,除了学校代为订阅的一份杂志和一些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无头无尾的小人书之外,几乎无课外书可读。我的大部分时间,便是望着比整个村子还要大的云朵发呆,望着那条不知道最终流向何处的大河发呆,望着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发呆,望着夜晚密密匝匝的星群发呆。
我真正意义上的阅读,始于大学。中文系开设有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以及外国文学等课程,先生们在新学期伊始,照例都会开列一个书单。我们往往是捧着单子,到图书馆把书一一请来。这种按图索骥式地阅读,使得我们对古今中外的书都有所涉猎。但那些外国名著,总是读了后面忘了前面,也就难以进入。这是阅读营养不良导致的后果。
正因为如此,在人生中最有闲的黄金时期,我并没有阅读到多少真正有价值,尤其是对日后的写作大有裨益的作品。许多年后,我在一篇阅读札记里说,如果早在写作之初读到格非的《追忆乌攸先生》《迷舟》《褐色鸟群》等作品,我的写作将是另外一番面貌。这是实话。
十多年前的一个酷暑之日,我和一位同事被派往某地参加一个文学会议,由于时间还早,我们便走进一家书店消磨时光。可能是瞥见了我手中的书,她便向我推荐了阿尔巴尼亚作家伊斯梅尔·卡达莱的《谁带回了杜伦迪娜》和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遗嘱》。尽管她的推荐之举表现得极其自然,但我还是被一阵羞赧之感击中。
当天晚上,我带着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打开了卡达莱的《谁带回了杜伦迪娜》,没想到翻开第一页就再也停不下来。究竟是谁带回了杜伦迪娜?我带着这个疑问,躺在床上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书,那时天色已经大亮。这本书让我喜欢上了卡达莱。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位外国作家。原来他们的故事讲述得如此迷人。在后来的若干年里,我差不多搜集齐了卡达莱所有的中译本。
在我们鄂西,如果一只母鸡长久不生蛋,为了让它想起这件事儿,通晓万物秘密的母亲们便会往鸡窝里放一只鸡蛋,母鸡没过多久便开始生蛋了。这只鸡蛋,被称之为“引窝蛋”。某种意义上,卡达莱的《谁带回了杜伦迪娜》就像是我阅读史上的一只“引窝蛋”。
这只“引窝蛋”,引出了马尔克斯、博尔赫斯、海明威和福克纳,引出了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萨拉马戈和鲁尔福……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养成了一个癖好,就是喜欢哪位作家的作品,就会像对待卡达莱那样,想方设法地把他所有的作品都搜集起来。因为一位值得信任的作家,确实是一座储存无限丰富的宝矿。
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愈发意识到中国古典文学的好。于是,我买了不少古代笔记,比如《东京梦华录》《梦溪笔谈》《酉阳杂俎》《陶庵梦忆》等等。这些文体模糊的笔记,不仅给我带来阅读的趣味,也给我诸多启示。
这便是我通往花园的小径。
阅读标准 来源于你
索朗卓嘎(儿童文学作家、《西藏文学》副主编)
我不是阅读广泛的人,事实上,我的阅读还会因为自己的兴趣偏好而带有一定的局限性。一直以来,我都更偏好于读一些内容荒诞、魔幻,带有奇幻色彩的书,读情节神奇跌宕、充满天马行空的游离感的书,哪怕后来也看一些社会学、心理学、严肃文学方面的作品,却也无法消减对带有奇幻色彩作品的喜爱。
小时候常常听到一句话“你读什么样的书,就成什么样的人”,记忆中那时也总会听到谁家的孩子特别喜欢读诗书、气质特别好之类的话,每当这时候,我都会害怕自己会不会长成让人望而生畏、让人觉得荒诞诡异的人。现在看来,我似乎并没有因为阅读喜好而变得可怖,恰恰相反,因为阅读怪诞却充斥着瑰丽想象的作品,我的文学想象得以扩展,让我能够透过荒诞的现象看到事物的内核。
在过去的阅读中,我常常因为作品独特的立意、唯美的文笔和壮阔的想象力,而与作者心意相通,也因而产生被看穿、被惊醒的感觉。我甚至觉得,哪怕身边之人都会在某一时刻质疑你、否定你,书却能够坚定地站在你这边,与你达成心灵契合。优秀的文学作品疗愈我、启迪我,学术作品也能成为保护我的铠甲,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只要去阅读了,就不是全无意义的。当然,我也承认,没有哪一本书可以完完全全地表达“我”,故而我们需要不断地阅读,透过不同作品拼凑出真实的“我”。
在《毛姆读书随笔》中,作者威廉·萨默塞特·毛姆有一句话鼓励了我的创作。他说:“我永远也不可能找到这么一本完整而能使我满意的书,因为这样的书只能是我自己的一种表达。于是我大胆妄为地决定,这本书必须由我自己来写。”当我逐渐发觉,自己不再仅仅满足于在别人的书中拼凑出真实的“我”时,我开始学着创作,并选择了儿童文学这一类型,试着将自己儿时的幻想和阅读体验、当下的感触都融入到作品中。在这个过程中,曾经的阅读给予我更多的想象力,丰富了我的写作。
在儿童文学创作中,我偏爱于用动物、物品来当主人公,这是受《动物农场》《变形记》的影响。通过动物或其它非人类形象的表达,那些不论多么“不合理”的情节,似乎也变得顺理成章。
我从来不敢给人推荐书单,既是害怕自己的阅读范围太过狭窄,也深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阅读偏好,我喜欢的,诸君不一定喜欢,但是因着寻找同好的愿望,斗胆与君分享一些吧:《跟动物说话的男孩》《蝇王》《祭语风中》《骗子来到南方》《复明症漫记》……
一起阅读吧,不拘泥于阅读什么类型的作品。因为,阅读的选择和标准,本应来自于你自己。
(原文刊发于《中国民族报》2023年4月21日0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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