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若羌县城东80公里处的一片戈壁荒滩，散落着各种各样的夯土废墟，有的是高低不一、久经风蚀的土丘，有的是被红柳包围的土包……这里，就是汉唐时期重要的屯田和佛教遗存，被称作米兰遗址。
45.6平方公里的米兰遗址保护区里有佛寺、佛塔、烽火台、灌溉渠道、古戍堡等遗址，闻名于世的“有翼天使”壁画就在此出土。2001年，米兰遗址被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米兰古城虽然距今已有2100多年的历史，但这片丝路遗迹并不孤独，多年来一直有人守护。从1984年开始，若羌县在遗址附近设立文物保护管理站，派专人驻站巡护。55岁的高景莲自1999年驻站工作以来，迄今已有24年，其中有18年是孤身一人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巡查米兰遗址。
她不仅是米兰遗址保护站的文管员，还是米兰遗址文化的“历史通”，遗址里的古城遗迹，没有她不熟悉的。
今年2月的一天，我随自治区文联“深入生活，扎根人民”采风创作南疆小分队来到这里，见到了这位米兰遗址最长情的守护者。
一
高景莲出生在河南三门峡市陕州区的贫困山区，那里地少人多，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到南方沿海城市打工。听说新疆地大物博，好养活人，从没出过远门的她，1999年夏天，和丈夫带着两个女儿来到若羌县，打算承包红枣地挣钱。
那年，她刚满31岁。
没想到的是，丈夫的一位朋友直接把他俩带到一片渺无人烟的戈壁荒滩，指着一座座被红柳包围的夯土废墟说：“你俩就别承包土地了，要不留在这里看守文物，每月工资150元，闲时还可以在屋后空地开荒种地，不也挺好？”
后来才知，他是新上任的若羌县旅游局领导。之所以想留住高景莲夫妻俩，于私，是考虑到他们的生活确实困难，想帮帮他们；于公，米兰遗址正苦于找不到人来看守——这儿距离若羌县城80公里，买菜买面都成问题，谁愿意来这儿工作？
此时的高景莲，并不知道这一座座高低错落的土丘，居然是汉唐时期重要的屯田和佛教遗存。那天，湛蓝的天空像蓝头巾，正覆盖着这座古城神秘、沧桑的容颜。她看着远处一个个红柳土包和久经风蚀的雅丹地貌，不禁怦然心动，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恍然觉得，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这般场景。
她对犹豫中的丈夫说：“我喜欢上这里了，看到这些土丘、土堆堆，就想哭。”
就这样，夫妻俩留了下来，成为若羌县旅游局米兰遗址保护站的文保员。
可对米兰遗址最初的亲切感，很快被一场接一场的风沙掩埋。尤其2月至6月间，一场风刮两三天，大漠风尘日色昏，五米开外啥也看不清楚，无孔不入的沙子困扰着他们的生活——一觉醒来，桌子、被子上都覆盖了一层沙子，人嘴里有沙子，菜里也总有洗不干净的沙子。高景莲怕了，她想回河南老家去。这次轮到丈夫劝她：“来都来了，再待一段时间看看，实在待不下去了，咱们再走也不迟。”
几年过去，大女儿在若羌县上初中，刚满4岁的小女儿，再过两年也要上小学了。勤快能干的高景莲与丈夫一起，在保护站的土坯房旁开了一小块地，种菜、种西瓜。看着绿油油的菜地、吃着清甜的西瓜，她的心渐渐踏实下来。
高景莲至今记得自己在米兰遗址过的第一个春节。大年三十晚上，没有电视看、没有鞭炮放，全家人围着火炉吃了白菜肉馅饺子。吃罢年夜饭，一家人在遗址内的戈壁滩散步，他们收养的一条小土狗跟在身后。夜空没有月亮，却并不黑，天地微暝，塔影瞳瞳，万籁寂静，只有家的方向亮着一盏灯。
高景莲长久地凝望着远处的灯晕，心里像被柔软的东西打动。
米兰遗址文保员的工作，是每天在相当于6400多个足球场面积大小的米兰遗址内巡查，看有无非法闯入者及盗墓者。起初，夫妻俩骑自行车巡查，一天的工作结束后，身体特别疲累，尤其是大风天，自行车在沙地上根本骑不动，他俩便从牙缝里挤出钱买了一辆摩托车。
那天清晨，高景莲的丈夫天不亮就骑着摩托车去若羌县城上牌照，一路上，道路坑洼不平，黑着的天啥也看不清，结果，摩托车直接撞到了路标上……
丈夫离开人世后的那些日子，高景莲感觉自己心被掏空了，留下深不见底的窟窿，可人死不能复生，日子再难也得继续过下去。
每天，她骑车接送小女儿到四五公里外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二师36团上学，再巡查遗址、做饭洗衣、挑水种地。小女儿因营养不良常常生病，有时，高景莲就用绳子把女儿往背上一绑，半夜三更骑摩托车往医院赶，戈壁滩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她俩的喘息声。
直到2021年，米兰遗址才通上自来水。在此之前，生活用水则需要去大渠挑。到了冬季，大渠断水，她就提着铁桶，去半公里外的连队老乡家挑水。
到了秋天，高景莲带上两个孩子，赶着毛驴车去戈壁滩打柴。要打整7车的柴，才够烧一个冬天。
每年10月至来年4月，米兰遗址几十公里内几乎看不见外人，只有高景莲与两个孩子在戈壁荒滩孤独而又单薄的身影，忽短、又忽长……
自小在这里长大的两个孩子，后来都离开这里去了城市生活。
前些日子，在若羌县工作的大女儿给高景莲发信息：“妈妈，米兰再荒凉，有您在，那儿也是我的家，您是我心中最好的妈妈。”
高景莲看后哭了，又笑了。
二
自从2005年丈夫去世后，巡查米兰遗址的工作落在了高景莲一人身上。
“看着那些遗址，我的心情会好很多。虽然都是泥土，但它们仿佛也会说话。”高景莲说，她基本每天都会去巡查，如果一天没看见它们，就会觉得少点什么。
偌大的米兰遗址，就是骑摩托车也要走很长时间，突遇沙尘暴时，高景莲用围巾把口鼻包起，只露出两只眼睛，行驶在漫漫黄沙中。
周而复始的巡查工作看似普通，除了需要极强的责任心和过人的胆量外，还要耐得住寂寞。一次，高景莲有急事，请了3天假外出，可事儿没办完，就被领导火急火燎地叫了回来。原来，临时去帮忙的一对夫妇，夜里怕得要命，第二天就悄悄卷铺盖走人了。高景莲顾不上办事，便匆忙赶回驻地。
目前，在此发现的文物遗址保存较完整的共有15处。其中，古戍堡1座、佛塔8座、佛寺3座、烽燧2座、灌溉水利渠道1处。这么大的保护范围，靠一个人整个巡查下来，困难程度可想而知。再加上这片戈壁荒滩中，到处是长得差不多的土丘、红柳土包和久经风蚀的雅丹地貌，若遇上沙尘暴，很容易迷失方向。
一日清晨，高景莲赶着毛驴车独自去戈壁滩打柴，遭遇了一场沙尘暴，天地间瞬间飞沙走石，啥也看不清楚。这场沙尘暴太大了，一个多小时过后，毛驴仍找不到回家的路——它迷路了，一直在原地转圈呢。高景莲被沙子打得脸生疼，便把衣服脱下蒙住脸，在红柳包后面躲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太阳偏西，沙尘暴势头减弱，这才回到家。
在沙尘暴中迷路不算什么，最让高景莲发怵的，是遇见狼。
那天，我们在古戍堡下，听高景莲讲起一次难忘的巡查经历。
“一天，我骑电瓶车正在巡查，看沙尘暴像一堵移动的黑墙，正快速朝米兰遗址的方向压来，突然发现前方古戍堡墙下有一个黑影。我以为是盗墓者弯腰在那儿偷挖东西呢，便把车停下，朝黑影走去。这个黑影见我靠近，‘站立’了起来——原来是一匹健硕高大的成年狼，正趴在古戍堡墙的背风处躲避沙尘暴。我一时没多想，顺手抓起一块石头扔向它，瞬间，这只狼窜得远远的，在沙尘中像一个小黑点。”高景莲说，那次她是真的后怕了。
24年的巡查工作中，除了遇见沙尘暴及狼，高景莲记不清自己还遇到过多少个非法闯入者和盗墓者。他们借黑夜的掩护，企图将贪婪的爪子伸向米兰遗址的文物，受到严厉阻止后，他们对高景莲威逼或利诱不成，便用很难听的话辱骂她。
“任由他们骂吧，邪不压正，可就是这里的一块小石头，他们也休想带出去。”高景莲说。
在高景莲看来，除了非法闯入者和盗墓者，对米兰遗址破坏最严重的是风蚀，尤其东北方向的风，夹着厚厚沙尘，横扫古城遗址中的佛塔、佛寺及烽燧。在风沙的侵蚀中，这座古城遗址的形态，每年都在发生着细微缓慢的变化，犹如岁月在人脸上留下痕迹，但这些极细微的变化，也只有她自己才感觉得到。
高景莲说，这座伫立在茫茫戈壁，被风沙侵蚀了的古城残躯，在自己24年的陪伴下，越来越像熟悉的亲人，与之相伴变老。
三
近些年，慕名来米兰遗址的参观者越来越多，他们看到一处处如黄土堆般的佛寺及烽燧，便请高景莲讲解这里的历史。但对农民出身且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高景莲来说，想要讲清楚这里某个烽燧或佛寺的来龙去脉，谈何容易。她一句也讲不出来，红着脸婉拒了游客的要求。
看到游客遗憾的眼神，她深受触动。从2014年起，高景莲在工作之余，有意识地去学习有关米兰遗址的知识，家里仅有的一张桌子上摞着书，抽屉里放着书，这些书，有一些是女儿帮她在若羌县的书店买的，也有一些是游客寄来的，她只要一得空就看。“了解米兰遗址的历史，越看越有意思。”高景莲说。
说到这儿，她指向远处一座上下两层的佛寺对我说：“从外表看，这座佛寺建筑材料只是红柳枝加土块，可进到佛寺里面，会看到一个拱形建筑，上面的泥巴抹得非常光滑，没有一根柱子支撑，到现在已千余年了，它仍完好无损，让人怎么不感叹古人的智慧？”
新中国成立后，米兰遗址分别于1974年和1988年进行过两次挖掘研究工作，2012年，为配合这座古城遗址抢救加固工作，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其进行了考古清理。高景莲有幸参与了这次考古发掘工作，说起当年的发掘情况，她仍然很兴奋。
“这座古戍堡是米兰遗址中较有代表性的建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当地人还没有文物保护意识，居然把它当成了羊圈。古戍堡南北宽56米，东西长70米，大小房间共43间，均为泥土结构，平均面积在15平方米—20平方米之间，其中，有一间房地深达2.4米。戍堡北部为一阶梯形大土坡，自低凹处至戍堡北墙依坡盖屋，屋为平顶，不见门洞，听专家说，它的构造形式有点像西藏的布达拉宫……”一说起这座米兰遗址，高景莲滔滔不绝。
从她的讲述中得知，如今，古戍堡除了东北角一间房子没有回填外，其他42间房都已回填。这次，考古专家对它进行了考古挖掘，在里面发现了厨房和粮仓。古人很聪明，为防水防潮，在粮仓下面铺上完整的羊皮，粮仓里有谷子和小麦。谷子看起来很完整，可抓一把，瞬间飘走了——全都碳化了，只剩下谷壳。厨房里保留有灶台、石磨、烟囱等生活设施和用品，擀面杖、盘子和碗都是用胡杨木雕刻而成。
“在挖掘现场，我发现了一块黄玉和一只葫芦，当我把葫芦小心翼翼地提到地面，看到葫芦上面系着黑色的羊毛绳，因时间久远，朽掉的绳子快断裂了，我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托着葫芦走，在晃动中，一直盯着它两边深深的勒痕……”高景莲说。
那些日子里，高景莲每天跟着考古专家参与考古发掘工作，听他们讲米兰遗址的历史，觉得自己也像是在挖掘一座宝藏，打开宝藏的那一刻，给她带来的惊喜难以用语言描述，那是精神上纯粹的愉悦感。
历史上的米兰古城，有繁华集市及众多庙宇，是古丝绸之路重要的商贾聚集地之一。高景莲常常站在古戍堡的土墙下，想象自己就是来自这个神秘古城的居民，正站在人声喧闹的街市中，看人民安居乐业，商贾生意兴旺……
随着对米兰遗址的了解进一步加深，高景莲分得清戈壁滩上哪些是土丘，哪些是汉唐遗址；知道墙垛口上的红柳还是不是老样子；她会告诉你，用铁锹在这沙漠戈壁往下挖十几厘米就是泥土，说明这里不久之前还是一大片耕地，她还清楚这里曾经是米兰河流经的地方，上游还有碧蓝的水……
四
日积月累，高景莲对米兰遗址的故事如数家珍。2014年起，她主动为前来参观的游客当起了义务讲解员。她的讲解有声有色，得到了来自全国各地参观者的认可，渐渐成了当地的“名人”。可出名没给她带来啥好处，反而增添了烦恼。
来参观的人多了，她从早到晚，边走边讲解，顾不上喝一口水，一天下来，双腿像灌了铅。有时，为了听清高景莲的讲解，还有游客起了小小的争执，让她很过意不去。
高景莲感到委屈：自己只是一个文保员，是义务为游客进行讲解，又不是专职讲解员，这不是给自己找累吗？可转念一想，我把米兰遗址的故事讲给游客听，是在身体力行传播中华文化，目的是让更多人走进新疆、走进若羌、走进米兰遗址，促进交流和旅游发展。
这么一想，她便释然了。
一日黄昏，夕阳给米兰遗址的土褐色佛寺、烽燧及古戍堡，涂上了一层金色光芒，看起来开阔敞亮、气势恢宏。高景莲忍不住用手机拍下一段视频，发给河南老家的朋友看。
“哎呀，我以为你这么多年一直在新疆挣大钱呢，你怎么住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看你穿的衣服，和拾破烂的差不多，真是太可怜了，你赶快回来吧。”家乡的朋友看到这段视频后，不住地劝说她回老家。
高景莲咯咯地笑了：“你不懂，我在这里工作，每天很快乐，精神上很满足。”
年轻时的高景莲性格要强，脾气犟，如今，女儿都说她的性格变了，变得平和、知性了。可她心里清楚，是新疆改变了她。新疆对她而言，是故乡，更是灵魂的安放之所，让她活出了自己喜欢的样子。
去年，若羌县文化和旅游局米兰遗址保护站又分来两名文保员，他们与高景莲一起，共同守护米兰遗址。如今的遗址保护站，从过去的土坯房搬到了整洁宽畅的砖房，还配备了通信设备和电视机，文保员彻底告别过去与孤灯相伴的生活，驻站的生活条件与20多年前相比，好了很多倍。
更让高景莲欣慰的是，从2020年起，若羌县实施了米兰遗址旅游基础设施建设项目，目前，遗址外的游客服务中心已建设完成。不久的将来，米兰遗址作为以文化为主线、自然为载体的考古遗址公园，就要对全国游客开放，在平衡保护和开发中，将更广泛地传播古丝绸之路文化，重现昔日丝路盛景。
“希望到时候我做个兼职导游，把米兰遗址土丘背后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高景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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