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祥 郭红松绘
雾溪风光。资料图片
云雾锁山,溪泉静流。
雾溪畲族乡,位于浙西南的云和县,一个藏在深山里的秘境。
一
连绵逶迤的青山,是宽阔的远景,他们就站在一棵老松树下,头顶虬枝。透过枝丫,是无际的蓝天白云,脚底下,几百平方的巨大岩石,足以抵得过世界上任何一个大舞台。白云、群山、松竹、流泉、飞鸟,甚至那些无数不知名的虫子,都是忠实的观众。他们的歌声从心底里迸出,一句接一句,如雾溪的淙淙清泉,一直唱到星月露头,歌声穿越长长的黑夜,再将初阳从晨光中唱出。
他们是畲族的男女老少,从会说话起,就会唱歌。他们说,肚中无歌难出门,歌声就是民族的记忆。歌是山哈(畲族人以“山哈” 称呼自己,意为山里的客人)的传家宝,畲家唱歌千百年。
车子从云和县城出发,一直在密林中穿行,如绿宝镜的雾溪水库时隐时现,它是云和居民饮用水的水源地,雾溪于是差不多全乡都成了水源保护区。转过一个又一个山弯,我到了畲族人唱歌的地方。坪垟岗,这三个字,有两个土、一个山,足以表明它的特殊:群山深处,翠竹环抱,有平地,有山岭,真是天然的好舞台。
雷岗和蓝岗是坪垟岗的两个自然村,两条山沟之间架起了一座索桥,村民喊它凤凰桥。桥头两端是对歌亭,你可以想像这里随时发生的热烈对歌场景。凤凰是畲族的图腾,寓意吉祥,桥不仅方便行人,更连结人心。我从雷岗这边径直过桥,几十米高的索桥在空中摇摇晃晃,身后有人故意喊恐高恐高,令人忍俊不禁。过桥便是一大片茶园,层层叠叠,茶树叶子在深秋的暖阳下泛着黄色的光。我知道,这是黄茶,茶叶中的珍品。
从茶园到达蓝岗,坪垟岗村中心所在,这里有游客中心、文化礼堂、乡贤馆、畲族民俗文物馆,它与桥另一头的畲族红色革命历史馆、革命树、藏枪洞等,组成了整个坪垟岗畲族风情文化村的核心内容。坪垟岗村在云和、丽水甚至浙江都声名远扬。1959年,坪垟岗村党支部书记雷陈高曾应邀至首都北京参加国庆观礼。2011年,坪垟岗村被评为全国文明村。
二
海青瓷碗,茶汤绿而浓,我们在村文化礼堂,品雾溪原生态老茶。这些茶的外形实在不起眼,山野粗制,但经沸水激活后,慢慢呈现出它原本在山间活泼的样子,纯真、质朴,似乎每一片叶子都注满大山的气息,像极了那些世居在山里的畲民。
喝着清茶,聊着闲天,雾溪乡党委的艾委员递给我一本刚刚编印的《畲乡民歌》。蓝色封面上,金色凤凰高鸣,还有“秘境畲乡”红底白字方印。
迫不及待翻阅,我其实是想从歌词中寻找畲族的历史记忆。感恩、婚俗、传统、时政、生活、历史,六大类,37小类,共九百多首。
我设想的歌唱场景,首先从凤凰桥边的对歌台上呈现。
对歌开始了。男的唱:“酒对茶,田中锄头对犁耙;作田农夫对田土,六月禾肚对禾花”。女的对:“板对桥,江水对船水上摇;桑叶对蚕来作茧,蚕丝彩带缚郎腰”。身边景、周遭事,全都信手拈来;田地、庄稼、桑叶,皆为畲民祖辈赖以生存的主要资源。在民俗馆,我看到一些长短不一、图案各异的缤纷彩带,颇为精致。畲族女子从八九岁开始学习编织彩带。彩带用途广泛,当作腰带背带、衣边装饰、定情信物皆可,也可用于辟邪祝福。当畲族女歌手一边唱,一边将彩带往情郎腰上缚时,心里一定乐开了花。
言及情,各少数民族的情歌纷至沓来,畲族情歌更是别具匠心:“初一十五二十三,日日想你想到暗;连炊三夜甜酒崽,等娘未来酒退淡”。夸张而细腻的心理描绘,简洁而传神的场景动作描写,青年男子失望沮丧的感情宣泄,如跃纸上。“我孃养我一尺抱,出世落地赤条条;几多辛苦带我大,水巾背烂两三条”。儿是娘身上的肉,娘待儿是真亲,但儿子未必会理解,直到娘走了才想起娘的辛劳。《谢孃歌》如泣如诉,哀意阵阵。
歌为心声,对畲民来说,几乎所有场景都可以入歌。或许有时看着不经意,但恰恰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歌唱,使畲民的生活场景神态毕现。《十二时辰歌》从子时鸡啼开始往前唱,每一时辰都是一幅场景画,看戌时:“戌时箸碗洗定当,贤娘点火入间房;女人又做针头誓(事),男人带儿去安床”。这个时间,是夜晚的七点到九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饭后洗漱完毕,女人点灯做针线,男人带孩子睡觉。无论生活多么艰难,这男耕女织的生活图都充满烟火味与温情。
独唱、对唱、齐唱,畲歌形式多样,内容博杂,广泛使用比兴手法,但也不乏幽默与俏皮。比如《畲族婚礼借锅歌》之一:“借你铜镜老酒(油),又借海上白糖(盐);借到甜酸辣味浆,又借珍珠白米粮”。畲族传统婚礼程序颇多,持续时间也长。在旧时代,除非特别的富户,大部分民众都要靠相互借用各种东西才能将婚礼顺利办完。除了借油借盐、借各种调味品,还要借粮,能帮助别人当然是欢乐的,但欢乐中也夹杂着浓郁的辛酸。
三
这本《畲乡民歌》,主编是蓝观海,一位80岁的老歌手,当地畲族群众心目中的歌王。
说起蓝观海,故事一箩筐。他的曾祖、祖父、伯父都是当地优秀歌手,耳濡目染下,他自小就将畲歌唱得像模像样。小时候家里那些破旧的歌本,更是他走向搜集整理畲族文化道路的启蒙老师。蓝观海唱畲歌、写畲歌,他与妻子的爱情也收获自一场对歌会上。那一夜,他们越唱越来劲,直至天光大白。上世纪80年代开始,蓝观海走遍云和的每一个畲族村落,到处搜集整理畲族民歌,至今已达万余首,并创作新歌700余首,整理成手写本37册,前文列举的《借锅歌》《谢孃歌》就是蓝观海创作的精品。为使畲族民歌世代传承,他还在家门口设立了“民族文化兴趣学习班”,收徒80余人教唱民歌。
《畲乡民族》历史类中的第一小类“高皇歌”,是一首长达500余句的七言体史诗,歌颂的是畲族开创者盘瓠(本歌中称龙麒)的故事,包括创世因素、英雄事迹、迁徙内容,这是蓝观海篇幅最长的手抄本,歌本来自清宣统二年(1910年)所抄的《高皇歌》副本。民俗学学者、重庆工商大学博士孟令法在《畲族史诗<高皇歌>的程式语词和句法——基于云和县坪垟岗蓝氏手抄本的研究》的论文中这样赞扬蓝观海:他是国内为数不多的能够脱离抄本进行史诗演述的民间歌手,受过初中教育,且能主持宗教仪式活动(如做功德、传师学师等)的地方文化精英。
夜凉如水,雾溪岸畔,星星数颗天悬。“一树禾花百粒米,冬收割转谷满仓”(茶郎歌)。畲歌,高亮的音符,自雾溪的山谷间开始,又激情飞扬了。
(本文作者为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浙江省作协副主席,其散文作品《病了的字母》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编辑:文静)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