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洱海
古城人家
桑岭古木
田园风光
古镇客栈
写春联、画年画
剑川古城民俗活动
大理是个让人看不够、待不够的地方。且不说那传奇般的苍山雪映洱海月,也不说那永远澄净如洗的碧云天,单说那一方方白墙黛瓦、翘角飞檐的民居院落,就有说不尽的韵味。
9月的一天,我坐在洱海边一户普通农家的院落里,懒洋洋地晒着秋阳,眯着眼看高原的碧空。海边的风清清凉凉地拂在身上,霎时间,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这是种奇妙的感觉。主人并不在家,院门毫不设防地敞开着,我只是一个过客,仅仅出于好奇就这么不打招呼地走了进去,但又丝毫没有闯入的紧张感。在林木扶疏的小院里,三角梅开得正艳,树上挂着的鸟笼里,鸟儿时不时欢腾地叫着。
清雅小院、山风水韵、花香鸟语,人生中很少有这样的时刻,尘虑尽消,完全融化在大自然的声色气味之中。不知在院子里坐了多久,真的舍不得离开。一刹那,我明白了,这就是乡愁。尽管我并不生长于那片土地,但我仍然强烈地感到了乡愁。乡愁就是能让游子放下一切、内心无比安稳的归属感,就是你离开了还会想念的地方,而不在于那里的一山一水与故乡山川尽同。
从前的日色慢
大理乃边陲之地。自古战火少至,又处在茶马古道的商贸要道上,于是,天生就有一种优柔不迫而亲切闲散的气质,有生活气,有烟火味。
走进大理的民居小院,仿佛走入民国时期体面文人的四合院。这里的院落很多还保持着传统的“三坊一照壁”结构,大户人家还有“四合五天井”,甚是气派。那一面面影壁墙上书写着“清白传家”“青莲遗风”等暗含主人姓氏和家风的题字,梅兰竹菊、历史故事等各色图画绘在抬眼便能看到的门楣梁枋之上,给院落增添了活泼泼的灵动色彩。院中植树栽花,有的人家还布有假山、竹石、鱼池之属,颇有苏州园林的雅趣。
高原上光照充足。一年四季,大理人就在小院里布上方桌矮凳,白天喝茶休憩尽在院落。客人来了,端出一壶清茶、一盘瓜果,沐着阳光也能聊上半日。在大理人,这是再寻常不过的生活。难怪很多都市白领会专门跑去大理,什么也不干,只是在户外清新的阳光空气下坐着发发呆,体验慢生活。
是了,乡愁一定是与“慢”连在一起的。乡人慢条斯理的问候,林叶间日影慢慢的移动,缓缓升起的炊烟,不经意的鸡鸣狗吠……慢,才更纯粹。正如诗人木心所写: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慢,也让大理留住了很多历史的脚步。这里的古城、古镇、古村、古寺似乎格外多些,而且很多还处在未被完全开发、朴拙而有生气的状态。
喜洲古镇,白族文化最为浓郁、英杰辈出的地方。抗战时,老舍先生曾经光顾,并惊讶地称这座体面小镇就仿佛英国的剑桥一般。近年来,喜洲虽然旅游业日炽,四方街等主街上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但如果你有心,稍稍深入进去,就会发现闾里深巷仍然居住着土生土长的居民,一如既往地过着自己的生活。老人们穿着民族服饰,拄着杖踏在青石板路上;女人们做着扎染活儿,或倚在门口绣花;喜洲粑粑的香味弥漫在街头巷尾……我最喜欢的是镇口那两株枝繁叶茂的高山古榕,日日与清风流云为伴,阅尽小镇浮华。榕树旁还有一个儒、释、道合一的小庙,游人罕至,那破瓦残壁间的衰草独有一种沧桑的味道,仿佛让人一下穿越到古镇的往昔。
古生村,就是前文中那个让我坐下就不想走的地方,据说是一个千年小渔村,离洱海一步之遥。村口同样伫立着一株古榕树,进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古雅的戏台,画栋飞檐。在漫长的农耕社会,戏台就是村落的文化聚合中心,男女老少聚在一起看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同时又不自觉地接受着高台教化的影响。沿着青石板路而行,一侧是典型的白族民居,另一侧则是从苍山流下、即将汇入洱海的溪水,清澈见底。据说苍山十九峰,两峰夹一溪,共有十八溪从雪峰一路潺湲而下。溪水涵养了洱海,也滋润了洱海人家,形成了人与自然相依相伴的生态系统,千载为然。
沙溪古镇,滇藏茶马古道上的一个驿站,一个沉淀在光阴中的小镇。参天古木、夯土民居、画彩戏楼、空寂庙宇……走进小镇,仿佛走入百年前的某个时光,能“看”到青石板路上来来往往的商队,戏台上乐舞鼓吹的热闹,客栈里马锅头的高声吆喝,酒楼上离人羁旅天涯的哀伤……然而一切已随风而逝,唯有镇边黑潓江无语东流,杨柳风飘絮,古桥立斜阳。我不由得想起台湾诗人郑愁予的《错误》,那诗境中美丽的等待、美丽的过客与美丽的忧伤与沙溪古镇是如此契合,如将诗里的“江南”改一字为“滇南”,似乎也无不妥:我打滇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古老的村镇,古老的建筑,古老的生活方式……大理是从容而散淡的。也许,消失得越快,才越发突显慢的意义。而乡愁就像一张发黄的照片,注定是拴在古旧之物上的。
千古田园梦
初冬的一个清晨,我来到剑川县桑岭村。日出东岭,古村烟树,鸡鸣狗吠。在如水墨画般的晨曦村景中,我沉醉了,忍不住拍照发朋友圈。朋友们纷纷点评:乡愁……
是的,乡愁总是与田园连在一起。即使是生长在城市里的人,置身田园也难免会生发乡愁,这恐怕是农耕民族几千年来流淌在血脉中的记忆吧。
不同于中东部很多乡村已经半城半村、失去了纯粹的乡村味道,大理的乡村仍保留了许多乡土本色。譬如千年古村桑岭村,背山面水,村内溪流潺潺,百年古树浓荫蔽日,古寺虽旧而香火不衰,古井虽老仍活水涌动……村落点缀着山川,又仿佛与自然山川融为一体,一起吐纳呼吸。
看古树之巅云卷云舒,小河里野鸭游弋,看田野上农人烧麦秸,远处炊烟袅袅……这不就是陶渊明笔下的归园田居吗?“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古今有多少人,不正是因为这抹乡愁才回归桑梓的吗?
故园里不仅有乡风乡音,更有乡情乡韵。因为传统血缘宗族的影响,一些在城市里迅速消失的人情关系还在乡间保留着,随之而保留的还有儒家的伦理道德观念,这甚至成为维系乡村古老文明的纽带。
就好比桑岭村,你很难想象这是回、白、汉等几个民族混居的村子。几百年来,尽管回、白、汉族饮食习惯和宗教信仰不同,然而,因为长期通婚,更因为崇仁重孝、礼贤敬德、尊师重道等共同文化价值的追求,桑岭村各民族得以和谐共处、水乳交融。
正是“仁、孝、礼、义”这些曾一度被抛弃的字眼和价值观的存在,才使乡间生活既纲维有序,又富于人情味。在桑岭,我听村民们说,一家出殡,其他人家都来抬棺相助;一家遭灾,其他人家都会用布袋、脸盆盛着米面慰问。扶危济困之风,代代相传。村人敬老孝老,重阳节时由乡贤出资宴请全村老人;村人崇文重教,尤其重读书出仕,因此人才辈出。
在桑岭村,我碰见了古道热肠、乐善好施的村民,也遇到了“胸中有丘壑”、对村史了如指掌的乡村教师,还结识了挥毫泼墨、写得一手好字的老先生;我看到白族本主庙和回族清真寺毗邻而立,村民相逢相敬,“各拜各的佛,各敬各的主”;同龄的村民很多打小就结成异性兄弟、姐妹,从垂髫之时到白发苍苍,友情延续一辈子……乡村生活包罗万象,却不失淳朴和谐、人情温暖,令人着迷。
大理洱源县郑家庄,一个白、汉、傣、藏等7个民族共居的村落,同样也是田园优美、乡风古朴、人情淳厚。60年前,一些游牧的藏族人家定居于此,不识稼穑,乡邻们教他们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从此乐居乡里。几十年后,藏族人家的子弟经营药材有方,小有所成,又苦心孤诣带着村民一起外出闯荡,把个药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大家的日子都过得殷实红火。在郑家庄人看来,乡里乡亲、互相帮衬,这是朴素而基本的为人处世之道。
20多年了,每逢中秋节,郑家庄都有一席由全体村民参加的“团圆宴”,在外谋生的乡人也必定赶回来吃这顿“家宴”。宴席上,藏族锅庄、白族霸王鞭、傣族孔雀舞轮番上演,十里八村的乡亲都来凑热闹,欢声笑语声闻数里。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乡村生活的恬静安详,流淌在中国人的诗情画意里,也融入中国人的文化基因。大理的乡村,轻易地就勾起了江湖儿女的归隐之念, 拨动了那根深藏的乡愁之弦。
翰墨寻芳
大理古城的城楼之上,悬挂着“文献名邦”的匾额。初时不以为意,因为自称文化名城名邦的不少,而大多都已是有“名”而无“文”了。但很快我发现,大理不然,它至今文气充沛,当得起“文献名邦”四字。
大理的文化气韵流动在民间,流动在白墙黛瓦上,流动在对联书法中,流动在礼仪节俗里……在大理,最能感受什么叫文化乡愁。
2015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大理古生村走访一户白族人家时,发现他家墙上贴着一张红纸书写的“取名帖”,便饶有兴趣地读了起来,直称大理人有文气。
家里添了小孩,无论男孩女孩,亲朋好友会用毛笔书写恭贺词,并用文绉绉的语言写上孩子的取名之由,还附上诸如“今日喜生嫦娥女,他年笑看状元郎”之类的赞诗。这一礼俗放在大理的小村落是平平常常的,放在整个中国却成了稀罕事。大理,果真有别处寻不到的文化味道。
剑川,是忽必烈为统一中国而攻打大理国的一大站。走进剑川古城,就像走进一座活态的楹联博物馆,令人叹为观止。那里家家户户门外都张贴着对联,既有春联,也有婚联、寿联和挽联,还有行业联。与别处不同的是,那里的对联层次更丰富,不仅有上下联、横批,往往门中间还贴有题字、年画、门神等,有的人家还贴好几副对联。
对联的内容,大多是诸如“看春色有梅有杏,问家声又读又耕”“祗以山川为眼界,故应琴鹤为家传”这样彰显家风的,也有“人在春风和气中,家居绿水青山里”这样抒发意气的,但绝少看到诸如“财源广进”等求富贵的对联。在大理人看来,道德家风似乎远比功名利禄更重要。
有趣的是,在一户做面食的人家,院里竟贴了好几副对联,而且联联奇思妙语,紧扣主人家的事业:“面包包包好包包满意,花卷卷卷香卷卷开心” “面里裹珠精品制,笼里蒸出分外香”,真让人忍俊不禁又惊奇佩服,这对联的生机在民间可见一斑。
有诙谐的对联,也有高雅和机智的。在白族何家大院里,我领教了对联艺术的博大精深。何家大院是座别有情调的古宅院,四合五天井内都挂满了木雕匾联。最久远的是祖上何可及在明代赶考前意气风发写下的那副“何人不中何人中,不中何人中何人”,类似“文字游戏”的机巧中带着书生的狂傲之气。而最有哲理的莫过于传世家联:“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向高处立,拣平处坐,往宽处行”,真是隽永无穷、发人深省。此外,还有诸如“曲巷无塵兰桂馥,古居有味翰墨香”等突显主人品格情操的雅联。一座小小的宅院,竟藏着中国对联艺术的乾坤。
当现代人习惯于过春节时买上一副烫金字体的对联贴在门口,权且作为一种年俗的延续时,大理剑川人在日常生活中对楹联的喜爱令人称奇。有道是,“无联便无节,无联便无事”。而且,他们往往是自己拟联、自己书写,很多家庭在孩子七八岁就开始教习书法、题对联。何家大院现在的主人虽然从小学的是木匠活,却把收藏古字画、楹联和练习书法作为最大爱好,古稀之年仍乐在其中。而像他这样爱好舞文弄墨的民间才子在大理甚多,可谓藏龙卧虎。
要问这西南边疆之地何以保存如此文脉,必要简单盘点历史和这里的风云人物。其实,早在唐代南诏国时期,大理就深受中原文化影响,崇文重教之风在大理长盛不衰,因而历代文人士子辈出。被毛泽东等几代政治家赞赏的成都武侯祠“攻心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即出自近代大理剑川白族文豪赵藩之手,他还用楷书手书了昆明大观楼上那鼎鼎有名的“天下第一长联”。
对联与书法,文思之美与笔墨之韵的结合,承载着最美好、最经典的中华传统文化,也承载着中国人最深沉的审美表达和情感表达。在大理,我分明看到了诗书之邦的含蓄典雅,看到了古典文化的流风余绪,难道这不正是中国人走到天涯海角都忘不了的乡愁吗?
(编辑:李华)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