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克里木接受本文作者采访。王晨光摄
克里木演唱《掀起你的盖头来》。资料图片
克里木创作演出的很多歌曲都充满民族特色,载歌载舞的表演形式受到观众欢迎。图为克里木(中)演唱《库尔班大叔您去哪儿》的场景。 资料图片
春暖乍寒时,那片樱桃树又像过往的每一个春天那样,冒出了点点绿芽,等待着开花、结果,再一次给邻居们带来甘甜。只不过,这片樱桃树再也等不来那双大手将它们摘下……
3月3日凌晨,著名歌唱家、优秀舞蹈表演艺术家克里木,因病逝世,享年80岁。
接到这个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去年年底时,克里木还精神抖擞地登台演唱。他一向都那么乐观、硬朗,富有活力。人们还没有听够他唱的那些歌,邻居们还期盼着那个“可爱的老头儿”再跟他们唠唠嗑……
克里木,1940年出生于新疆吐鲁番,维吾尔族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国家一级演员、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个人。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克里木创作并演唱了大量富有民族特色的作品,是用汉语演唱新疆歌曲的第一位维吾尔族歌手。他演唱的《日夜想念毛主席》《掀起你的盖头来》《达坂城的姑娘》《阿凡提之歌》等歌曲,将新疆少数民族文化展示给全国各族人民,产生了广泛影响。他创作的《库尔班大叔您去哪儿》《颂歌献给亲爱的党》《塔里木河》等歌曲,脍炙人口,广为流传,鼓舞了一代又一代的边防军人。
2008年底离休后,克里木与夫人古兰丹姆一直生活在北京郊区。他们种了一片樱桃树,养了满院的花,闲时与邻居聊聊天,日子平常得很。但部队一有演出任务,克里木总是积极报名参加,依然葆有当年那股登上 5000 米高原哨所为战士演出的精气神。
去年5月底,我去克里木家采访。79岁的老人,依然非常善谈,非常幽默。听他讲起过往那些故事,感觉就跟听评书似的,采访现场时常笑声阵阵。
那天下午,我们就着一盘他家树上刚摘下的樱桃,聊起下部队、到前线、走边防的那些事儿。他双眼放光,手舞足蹈,充满活力。他说,“为战士唱歌,他们高兴,我就高兴”“看着观众们的笑容,我心里就像吃了这樱桃一样甜”……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今年春节前,克里木还参与了一场慰问演出,“库尔班大叔”的精彩表演,一如既往地赢得观众们的热烈掌声。从11岁到 80岁,文艺战士克里木一直走在为人民服务、传播民族文化的道路上。
“文艺兵,我一当就是一辈子”
克里木出生在新疆一个艺术工作者家庭。他的父亲阿布都古力,外号“金唢呐”,是吐鲁番乃至新疆地区有名的演奏家。他的母亲也是当地有名的舞蹈家。1950年的国庆节,克里木的父亲到北京参加民族团结晚会,为国家领导人演奏了《东方红》,毛主席都为他的精彩演出鼓掌。
回到新疆,克里木的父亲难掩激动,把家里人叫到跟前,说:“共产党好,毛主席好,我们当兵!”
1951年,父母亲都顺利加入了部队,但克里木那时只有11岁,还是个孩子。部队一开始不收他,克里木为此还哭了鼻子。部队领导便问克里木会什么,克里木说自己会唱歌会跳舞,现场唱了一首新疆伊犁地区的民歌《牡丹汗》,又打了一段手鼓。部队的领导觉得克里木表现得很不错,这才破格让他入了伍。
就这样,克里木一家人参军到了第五军文工团,当时团里的战士们很喜欢克里木这个小兵。那时下部队演出,经常一行军就是50多公里,克里木在路上走不动了,战士们就抱着他、背着他。到了演出的地方,小克里木便上台去唱歌跳舞。在这样一个温暖的集体里,克里木开始了文艺兵的生活。
在多个场合,克里木都曾说过,“能成为一个解放军文艺工作者,我是非常自豪的”。他更是非常认真地对我讲:“文艺兵,我这一当就是一辈子。一直到现在,快80岁了,我觉得我还是个文艺战士。”
去年5月,解放军文工团的一些年轻人去看望克里木,跟他说下部队去新疆、西藏、内蒙古等地慰问演出的事情。克里木非常高兴,他觉得,“文工团这些年轻孩子们走的方向很对”。他对这些后辈们讲,为兵服务,就是要直接跟战士们联系,要把文化艺术和歌声送到战士的心坎里,把祖国和人民的爱给战士们送去。
这些话,是克里木的切身体会,是他几十年军旅文艺生涯最真诚和最生动的注脚。
早些年,克里木到云南边防部队演出,一去就是9个月。走过的那些路线,到处是蚂蟥、蛇,经常要在原始森林里行走。有些地方根本没有路,走的都是大象拱出来的路。有一次,他们在林子里走了一天,又爬上一座山,才到达演出地点。一路上历经艰辛,大家却毫无怨言。因为他们知道,山上有一个班的战士等着他们,在等着那一场珍贵的演出。气灯一挂,也没有话筒,克里木亮开嗓子就为战士们歌唱。演出完,他们舍不得吃战士辛苦背上山的粮食,只喝了一点水,便饿着肚子下了山。
还有一次去西藏的边防哨所演出。战士们在海拔5000米的地方执勤,克里木他们20个演员准备上去演出。结果走到最后,就剩下四五个人还能继续往上走,其他人都因为高原反应、缺氧走不动了。
在简陋的营房里演出完,克里木发现还有两个战士在哨楼上值班,就带两个演员上哨楼演出。他们还带了一束路上采的野花,准备献给为国戍边的可爱的人。
上去以后,战士一看是克里木来了,很激动,但却拒绝道:“我们看您一眼就高兴,首长,您回去吧!您已经很累了!”
克里木闻言,为他们演出的决心更加坚定,说:“我来给你们唱歌不觉得累,这也是我的任务。”
那是怎样的一场演出啊!风雪呼啸的生命禁区,克里木喘着粗气,为两名战士唱起《达坂城的姑娘》《库尔班大叔您去哪儿》。孤寂的哨楼上,年轻的战士持枪挺立,边看演出边掉眼泪。他们从来没想过,自己喜欢的歌唱家会专程为了他们两个人,爬上这海拔5000多米的哨楼来演出。
时隔几十年,克里木回忆起那些为战士演出的时光,依然心潮澎湃。一向爽朗爱笑的他,那天认真又严肃地对我说:“我的歌声就是为战士服务的,这些都不算苦。而且我们多吃一点苦,才知道战士的不容易。战士们太辛苦、太纯朴、太可爱了,我们必须要尊重战士、爱护战士。”
“在舞台上,我就是库尔班大叔”
1957年,克里木17岁。因为表现突出,他被调到新疆军区文工团工作。调动工作的第二年,库尔班·吐鲁木大叔感恩毛主席、到北京见毛主席的故事流传开了。文工团的词曲作家王洛宾知道这个故事后,很是激动,连夜写出《日夜想念毛主席》这首歌。交给谁来唱呢?他挑来挑去,说:“这首歌,克里木唱合适。”
这让克里木既感惊喜又有压力。他没想到,不足20岁的自己,竟然能得到这份肯定和这个机会,于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首歌唱好。
为了演唱好这首歌,克里木也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年轻的他,开始反复琢磨如何进到歌里去,如何更准确、更饱满地传递歌曲的情感。他想到自己的经历,想到身边人、身边事,他觉得,这首歌最重要的就是要唱出库尔班大叔对毛主席的深厚感情。而要做到这一点,就要发自内心地、真正地拥护党、拥护毛主席,就要做到“在舞台上,我就是库尔班大叔”。于是,唱这个歌的时候,克里木穿上新疆少数民族服装,揣摩着库尔班大叔的内心,动情地抒发一位边疆少数民族农民兄弟对党和毛主席的感激之情。
王洛宾不愧是音乐大家,他创作的这首歌生动反映了新疆人民解放后过上幸福生活的激动心情,也写出了库尔班大叔那种急切想见到毛主席的内心感受。再加上克里木载歌载舞的表演形式,这首歌一下子就唱响了。《日夜想念毛主席》不仅在全军第二届文艺汇演中获了奖,克里木还在1959年10月1日庆祝新中国成立10周年庆典活动中来到北京,登台演唱了这首歌,实现了“跟父亲一样,登上国庆演出舞台”的心愿。
从此,克里木与“库尔班大叔”结下了缘分。新疆军区文工团的演出舞台上,多了一个维吾尔族好巴郎用汉语来演唱新疆的歌曲。
这首歌是克里木唱响的第一首有影响力的作品,也是他具有浓郁个人风格的表演唱艺术的发轫与开端。有文艺评论家曾说,克里木的演出,十分注重歌唱时的舞蹈动作和情感投入,而且演什么像什么。后来,克里木曾总结自己的表演时说,他就是要做到表演、舞蹈、声音声乐“三位一体”。从小耳濡目染,他看了很多民族地区和少数民族表达欢乐的舞蹈。所以,每次表演,他都有意愿也有能力将自己带入表演的角色,“想唱出味道,就要吃透歌的精神,带着感情唱,要进到歌里去”。中国文艺也因为他的这种表演唱艺术形式而变得更加璀璨多姿。
克里木与“库尔班大叔”的故事仍在继续。唱完《日夜想念毛主席》后,克里木被调到北京,来到总政歌舞团。1963年的冬天,歌舞团作曲家陈克正、词作家彦克想为参加全军文艺汇演写首歌。陈克正想到了一个题材——一个边疆农民热爱解放军战士,披星戴月上哨所送哈密瓜、送葡萄,慰问战士们。他知道克里木是新疆的,就拉上克里木一起创作。
3个人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决定还是用“库尔班大叔”这个人物。彦克没去过新疆,便由克里木提供新疆特色的音乐素材。那段日子,克里木每天都把小时候看父母表演和听到的民歌旋律,唱给两位老师听。他们这次创作出的歌曲,便是《库尔班大叔您去哪儿》。
演唱这首歌曲时,克里木穿上新疆农民的服装,留着两撇翘胡子,还是载歌载舞地表演。这首有生活、有故事、有情感的好歌,在1964年全军文艺汇演中得了奖,自此经久不衰。
克里木回忆道,那时候,去部队慰问演出的节目独唱少,像他那种表演唱更少,而且这首歌还代表着人民热爱解放军的心声,所以极受欢迎。每次演唱完,克里木根本下不了台,战士簇拥着他,争相上前和他握手。
就在去年春天,克里木参加电视台一个活动时,碰到了一位在西藏阿里地区当了30多年兵的女同志。阿里地区的条件非常艰苦,前些年更是缺衣少食。她激动地说,当年在部队听了克里木唱的这首歌,就一直想着库尔班大叔送的葡萄、核桃、哈密瓜该多好吃啊。克里木很受感动,特意在现场为这位退伍女兵表演唱了一遍《库尔班大叔您去哪儿》。
当时,全场观众都站起来热烈鼓掌。这掌声,是献给为国奉献的边疆军人,献给感人的军民鱼水情深,也是献给民族文化的传播者克里木。
永远做传播民族文化的身体力行者
这么多年来,克里木一直致力于传播新疆民族文化、促进民族文化交流。对有助于加强民族团结的活动,他无惧山高路远,总是热心参与。他能获得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先进个人的称号,也确属实至名归。
一说起新疆地区民族特色歌曲,许多人首先想到的便是《掀起你的盖头来》和《达坂城的姑娘》。这两首歌的汉语版,都是克里木唱响的,他也因此被人们称为用汉语演唱新疆歌曲的第一位维吾尔族歌手。谈及此事,克里木却谦逊地认为,这两首歌曲本身就非常动人,能流传开离不开时代和人民的需要。
《掀起你的盖头来》是乌孜别克族民歌,本身是一首婚礼歌曲,名字叫《黑眼睛》。王洛宾将其翻译成汉语,曲调未作变动。适逢上世纪60年代,内地很想了解新疆、但又缺乏渠道之时,新疆军区文工团便组织力量,准备把这首歌曲唱给广大汉族朋友听,克里木便成为用汉语演唱这首歌的第一人。
说起《达坂城的姑娘》,克里木更是感念在心——他与夫人古兰丹姆便是因为这首歌定下的婚期。克里木调到总政歌舞团后,古兰丹姆还在新疆歌舞团工作,他们开始了“异地恋”。1964年6月30日,总政歌舞团与刚从越南访问归来的新疆歌舞团一起,为国家领导人演出。克里木唱《达坂城的姑娘》,古兰丹姆是伴舞。表演过后,周总理笑着说,明天是“七一”,就给这两个年轻人办婚礼吧。克里木说:“我们俩一生都难以忘记周总理对我们的关怀和期望。”
近70年的艺术生涯中,克里木不仅演唱了大量新疆民族特色歌曲,还在文艺创作中广泛使用民族音乐旋律、融入民族音乐素材和元素,让民族文化传播更广、影响更远。
1979年,北京电影制片厂筹拍电影《阿凡提》,邀请了很多新疆的艺术家参与演出,是当时非常大的制作。电影快拍完了,但主题曲却一直没有合适的,导演肖朗非常着急。克里木一次跟肖导聊天时,说了他的建议。他觉得这首歌不应该是歌颂型的,阿凡提幽默、智慧,他是与老百姓在一起的,主题曲要往这个方向想。肖朗问他,《库尔班大叔您去哪儿》是怎么写出来的?克里木略带骄傲地说,“那都是有生活、有故事的。你想,一个普通老百姓都想着去慰问解放军,想着家里什么好吃的都拿上,说明解放军太可爱了。”
肖朗一下子抓住了关键点,激动地说:“就要这个劲,就是这个感觉,那就你来写!”
但说起来容易,写起来难,创作时间又非常紧张。克里木苦苦思索,突然想起1957年他去和田县慰问边防部队时的一段经历。
那天早上7点多,他在街上看到了一群新疆的农民老头儿。只见他们扎着腰带、带着瓜皮帽,坐在小毛驴上,唱着维吾尔语的歌。那首歌的大意是:“干部来到了我们公社,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那个旋律非常生动,让克里木久久回味。
克里木在家翻箱倒柜,终于找到当时记下的谱子。“我骑上那小毛驴儿,乐悠悠/歌声伴我乘风走,乘风走…… ”根据那个旋律,他越写越顺,很快就写出了经典的《阿凡提之歌》。
他写《羊肉串香又香》时,将窗外小摊主的吆喝写进歌曲;写《塔里木河》时,融合了维吾尔、塔吉克、哈萨克3个民族的音乐风格……他经常跟人说:“我们新疆的民族文化很可爱、很精彩的,我有义务、有责任将丰富多彩的新疆民族文化传播出去。”
今天,再次重温克里木的众多经典佳作,我们能感觉到,优美的民族旋律已经融入他的骨血,在他笔下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这是那方水土留给赤子的生命烙印,也是赤子对家乡最深刻的怀念与最真诚的回馈。
“我一辈子都感恩党、都要歌颂党”
每逢建党节,很多音乐会上都会唱响一首歌——《颂歌献给亲爱的党》。很多听众却并不知道,这首歌是由克里木创作的。
1981年,刚刚改革开放不久,部分人的思想出现一些混乱,按克里木的话说,“有的老百姓对党的认识不够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写一首歌颂党的歌,“没有什么任务,就是发自内心地要去写这首歌”。词作家高峻对此也非常有共鸣,很快便写出了歌词。克里木连夜为歌曲谱上抒情悠扬的曲调。
这首歌创作完成后没过多久,正好克里木在北京首都体育馆有演出,他便主动要求唱这首歌。“有了你,草原牛羊肥壮”“有了你,毡房奶茶飘香”……一开始听到这首歌,观众愣住了,但马上就开始“哗”地鼓掌,而且氛围越来越热烈。
我曾问克里木,为什么这首歌会这么受人欢迎?他沉吟片刻,说:“这首歌的主题是歌颂党,但这种歌颂是非常生活化的、非常实在的,不是喊口号和概念化的。它唱出了我内心对党的情感,也唱出了人们内心的情感。”
在这首歌流传开来之后,有一年的“七一”,远在喀喇昆仑山边防哨所的战士给克里木打来电话。战士们说:“今天是党的生日,您能不能教我们唱《颂歌献给亲爱的党》,您跟我们一起过一次党的生日。”边防战士对党的那种热爱让克里木非常受触动,他马上说:“好!”然后就一句一句地把这首歌教给战士们。
这是非常简易的一次教唱,也是触动人心的一次交流——电话这边克里木唱一句,那边战士们跟一句,对党赤诚的热爱之情,跨越几千公里,依然浓郁动人。
克里木少时入伍,从小就受党的教育和培养。1966年,他在云南前线慰问边防军队时,入了党。无论何时何地,他从不掩饰对党的热爱与感激,“我一辈子都感恩党,都要歌颂党。”
传承是最好的缅怀
斯人已去,精神永存。
克里木是一个乐观豁达的人,我相信他必定不愿我们为他悲悲戚戚到天明,而是更愿后来人接力奋斗,继续前行。
写到此处,我仿佛又看到他身着那件亮紫色的衬衫,手持一根香烟,倚坐在沙发上笑得爽朗的样子,仿佛又听到他那带有新疆口音、吐字却非常清楚的声音响起: “我要永远做一名热爱党、热爱人民的文艺战士,永远为人民歌唱……”
谨以此文,致敬文艺战士克里木。
(编辑:张雪娥)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