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20日晚,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蒙曼以《古典诗词中的民族交往与融通》为题作讲座。石建杭摄
中国从来不是一个单一民族国家,中国从来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并且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形成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这是中国的一个基本走向。
蛮、夷、戎、狄的概念产生得很早,在春秋时期已有,但那时统称为夷,真正把四夷分成蛮、夷、戎、狄的是在战国后期。《礼记》里对四夷划分得很明确。
《礼记·王制》: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
这里指出,中国的中原作为一方,再加上蛮夷,也就是东夷、南蛮、西戎、北狄,成为五方之民,五方之民皆有本性,不可更改。
马克思主义认为,世界上没有超越阶级、超越社会的永恒普遍人性。也就是说,人性其实是可变的,会随着人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的变化而变化。再看《论语》中的例子:
《论语·宪问》: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这句话直接翻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管仲,我们恐怕要披头散发穿左衽(衣服右前襟掩向左腋)的衣服了。这是孔子对管仲辅佐齐桓公尊王攘夷之功的赞誉。右衽(衣服左前襟掩向右腋)是汉族人的服饰习惯,左衽则是少数民族的服饰习惯。虽然左衽可能更方便,但是方便之外还有审美属性——这是汉民族的追求。
由此看来,我们原本以为人性中永恒不变的特质在社会交往中都可能会改变。大家发现彼此身上有价值的东西,便会相互学习,这样自身原本具有的某些特性就会改变,从而创造出更新的文明成果让大家共享,并在交往融通中再进一步改变、提升。一个人向他人学习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表现在方方面面,如服饰、饮食上,政治制度上,还表现在文化成果上,古典诗词也是其表现形式之一。所以,古典诗词中也包含着民族交往、民族融通。
经典之歌:《敕勒歌》与《越人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歌》
赏析:《敕勒歌》是一首北朝民歌。北魏是鲜卑人建立的政权,后因六镇起义分裂成了西魏和东魏,西魏和东魏又分别演化成北周和北齐。西魏、东魏以黄河几字形为界,东边是东魏,西边是西魏,东西相互对峙,一直在打仗,双方各有胜负。其中,东魏有一次打了败仗,将士们苦战了数十天,死伤者达数万余人,这就是玉璧之战。这次战败对东魏来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大将军斛律金用鲜卑语唱起《敕勒歌》,以鼓舞士气、振奋军心。
辽阔的敕勒平原就在千里阴山下,那里自古就是草原英雄崛起的地方。天空就像蒙古包一样,笼罩着这片草原。天是青色的,原野辽阔无边。风儿吹过,牧草低伏,显露出原来隐没于草丛中的众多牛羊。牛羊的背后是它们的主人——游牧民族。这些少数民族就是从这样一个天地大舞台走出来的,一路上经历了数不清的狂风巨浪,走到了西魏和东魏对峙的这一刻。想想来时的苍茫道路,内心便会涌起一种悲壮的感觉,这正呼应了玉璧之战大败后的那种心境。所以,这种悲壮的感觉具有最真实的力量,这一力量足以打动我们,哪怕今天这种语言已经消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
赏析:这是一首春秋时期的民歌。春秋末期,楚国国君楚共王的儿子子皙分封到湖北,被称作鄂君。一次,他来到百越地区,一个越人船夫用百越语言为他唱了这首歌。
今晚是怎样的晚上啊,我驾着小舟在河上漫游;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我能够与王子同船泛舟。承蒙王子看得起,不因为我是舟子的身份而嫌弃我、责骂我。心绪纷乱不止啊,因为能够结识王子。山上有树木啊树木上有枝丫,心中喜欢着你啊你却不知道。
鄂君听了这首歌后,把一件锦绣披风披到了船夫的身上。船夫唱的这首歌是由少数民族创作的,经过翻译之后打动了楚国的王子,也打动了今天的人,成为流传千年的经典。“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今天的人仍然在用这句话来表达那种暗恋之心。所以,人性有些东西是变的,有些是不变的:比如对故乡的眷恋,对于美好感情的眷恋。
诗词中的民族交往:走向东、南、西、北
中原王朝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是少数民族,中原的诗人向东、向南、向西、向北走的时候,他们一定会遇到周边的少数民族民众。周边民族到底带给了他们什么?或者说带给中原文化什么?先看北边方向,这是中国古代最主要的一个方向。
向北: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
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
——《李波小妹歌》
赏析:《李波小妹歌》是一首北魏民歌。李波是河北的农民,但他不仅仅是一个农民,还是当地的民间武装力量首领。在他被剿灭前,北方流传着这样一首民歌。
李波的小妹叫李雍容,她把裙子撩起来翻身上马,就像随风卷起的蓬草一样轻盈。蓬草,在中原原本表述的是漂泊无根的概念。比如,王维的“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李商隐的“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但在这首民歌中表述的是轻盈之意。李波小妹不仅灵活,还骁勇,射箭时她能左右开弓,而且必定一箭双雕。历史上,北周有一个智勇双全的人叫长孙晟,当年作为使者出使突厥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态势就是一箭双雕。现在,又有一个这样厉害的人,她就是李波小妹。这个人家的女子尚且如此勇武,要是碰见他家的小伙子,该怎么办啊?游牧民族不论男女,懂得武功是本性。但李波小妹是汉族,这个骁勇的女子背后必定有着骁勇的家庭、骁勇的民风,说明当时北方汉族已经受到少数民族的影响。而且从文中可以看出,北方民间对这种骁勇善战的形象持褒扬立场。
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
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
——高适《营州歌》
赏析:唐朝大臣、诗人高适生活在唐玄宗时期。唐开元年间,高适第一次到营州(今辽宁朝阳),当时他28岁,风华正茂。当看到营州少年的样子,他被深深震撼了。
营州这个地方的少年习惯于在原野上奔驰,穿着毛茸茸的狐皮大衣在城外打猎。这些孩子10岁就能策马奔驰了。这表达的是中原王朝大臣看见边疆少年那种飒爽的英姿,由衷感到喜悦和充满欣赏的心情,而完全没有心理上的戒备和隔阂。
向南: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刘禹锡《竹枝词》
赏析:竹枝词是古代西南少数民族的歌曲和曲调形式。四川的夔州(今四川奉节县),历史上曾是巴人的聚居地,竹枝词一直在巴人民间流传。竹枝词就是大家边舞边唱,用鼓和短笛伴奏,曲调固定不变,词一般多为现编,相当于现在许多民族都有的对歌,例如宁夏的花儿、广西的刘三姐歌谣等。当时巴人就是唱着竹枝词的曲调来对歌,对歌时谁临时编的词多、唱得最多,谁就是优胜者。
刘禹锡是唐代中晚期著名诗人,诗文俱佳,因为政治原因被贬到夔州后,他迅速发现了当地百姓的这一唱曲。于是,他也填词一曲。刘禹锡写了《竹枝词》之后,竹枝词的诗歌创作就多了起来,并发展为一种文学表达形式。后世很多人写竹枝词都会模仿刘禹锡,但刘禹锡模仿的又是真正民间的、质朴的、轻俏的、快乐的民歌形式。也就是这样,少数民族的音乐形式滋养着中国诗歌的不断传承。
山果熟,水花香,家家风景有池塘。
木兰舟上珠帘卷,歌声远,椰子酒倾鹦鹉盏。
——李珣《南乡子》
赏析:这首诗的作者李珣,祖先是波斯人,隋朝时他家移民到中原的四川梓州(今四川三台)。李珣读中国书、说中国话,学习中国诗词,以采药治病、制香料卖香料为业。
《南乡子》这首诗歌具有民歌风,仍然是轻快俏皮的感觉。中国历史上,在文学上重视南方是在唐朝中期以后。知识分子、才子们迁徙流移到江南,随着身体的迁徙流移,眼光心境也随之转向南方。这首诗写的是岭南的风景,诗人向南发现了南方的新世界,用的是一种欣赏的眼光。可以说,诗人向北发现了一个豪情的世界,向南发现了一个柔情的世界,他们愉快地往前追逐着,追逐的过程就是交往交流交融的过程。
向西:
西凉伎,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
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帖齿。
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来万里。
紫髯深目两胡儿,鼓舞跳梁前致辞。
应似凉州未陷日,安西都护进来时。
须臾云得新消息,安西路绝归不得。
泣向狮子涕双垂,凉州陷没知不知。
狮子回头向西望,哀吼一声观者悲。
——白居易《西凉伎》
赏析:西凉伎,是古代西域音乐、歌舞进入玉门关后,在河西走廊长期流传并吸收了部分汉族文化而定型的一个极富地域特色的文化品类,其内容包含西凉乐、狮子舞和激烈旋转的胡腾舞等。
西凉伎是什么样子?一出场的就是戴着假面的西域人和装成狮子的那个形象。假狮子舞得非常好,一会儿甩耳朵,一会儿抖毛,就好像沿着沙漠、沿着丝绸之路,刚刚进入唐朝的那个样子。两个男孩子跳着胡腾舞走到前台开始说话,就好像凉州还没有陷落之前,他们由安西都护府向唐朝进贡的那个样子。这是一幅非常和平繁荣的景象。跳着跳着,忽然传来了新消息,安西路绝、不知存亡,他们再也回不去了。男孩子流着眼泪跟狮子说,咱们回老家的路陷落了,你知道吗?狮子回头向西望向故乡,哀吼的声音令观者动容、悲恸。
这首诗讲的是安史之乱带来的严重后果,不仅是中原的陷落、北方的流离,也造成了西域人的无从返乡。诗人对此抱有深切的同情和体恤。
向东:
疆理虽重海,车书本一家。
盛勋归旧国,佳句在中华。
定界分秋涨,开帆到曙霞。
九门风月好,回首是天涯。
——温庭筠《送渤海王子归本朝》
赏析:晚唐时候,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跟中原王朝依然联系紧密。这些民族相比于西边和北边的民族而言,吸收中原文化的能力更强。因为都是农耕民族,分享着共同的生产生活方式,所以沟通起来更容易,文化往来也更密切。
以诗中的渤海政权而言,作为一个受唐帝国册封的地方政权,渤海与唐朝关系十分密切。渤海先后派使臣朝唐有132次之多,唐朝也10多次派人赴渤海,双方贸易往来十分频繁。最为突出的是,渤海锐意学习中原文化。唐朝对其评价也很高:海东之国盛产文质彬彬的君子。当时有一个渤海王子就在长安(今陕西西安)留学,学成归国时温庭筠送了他一首诗——《送渤海王子归本朝》。
诗的意思是,虽然内地与边疆相隔甚远,但唐朝与渤海的文化制度都一样,就像一家人。你如今博学多才,载誉而归,但是你留下的锦绣文章始终在中华大地上传诵。两地的疆界把我们的气候分开了,你们那边是季风气候,潮涨潮落;你们的土地在唐朝的东边,所以更早地迎来朝霞。可是你回到故乡之后,难免会频频回首,怀念你的第二故乡,遗憾的是已远隔天涯。
作为我国各族人民亲密交往、中原与边疆亲密来往的历史记载,此诗具有其独特价值,同时也告诉我们,中华文化是在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中不断丰富繁荣。
再看现代考古学大师苏秉琦的一首诗:
华山玫瑰燕山龙,大青山下斝与瓮。
汾河湾旁磬和鼓,夏商周及晋文公。
——苏秉琦
赏析:华山玫瑰属于仰韶文化,仰韶文化有一个显著的特征——玫瑰花的纹样。玫瑰花是“花族”的象征,“花族”就是华族,这也是今天我们自称华夏民族的由来。燕山龙属于红山文化。黄河流域的华山玫瑰和东北地区长城以外的燕山龙在晋南豫西这个地方结合在一起。在大青山下发现了斝与瓮,在汾河湾旁发现磬和鼓,这说明在山西汾河沿岸出现了礼乐文化的曙光。然后,这些文化逐渐演化,才出现了夏、商、周及晋文公。
由此可见,从华山玫瑰、燕山龙开始直至今天,中华各民族一直在交往交流交融之中,汉族离不开少数民族,少数民族也离不开汉族,各个民族的精神创造最后汇聚到了一起。
诗词中的民族融通:边塞、民族风情与新的民族认同
唐朝在东征西讨之中开拓了新的疆域,也创造了新的文学表达形式——边塞诗。边塞诗,从狭义上讲,指的就是唐朝的边塞诗,唐朝一个朝代就创作了2000余首边塞诗。
边塞: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赏析:这首诗中所描述的边塞场景是中国诗歌中最瑰丽的想象,也是最雄壮的场面。没有边疆,就没有边塞诗;没有边塞诗,唐诗就没有了骨气。边塞诗的骨气在哪儿?“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边塞诗的良心在哪?“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李白、王之涣、杜甫、王维、白居易等唐朝的大诗人都写过边塞诗。
由此可以看出,民族文化的交融会推动产生新的文学杰作,也会产生新的文学形式和新的精神。
民族风情: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王翰《凉州词》
赏析:凉州词是凉州歌的唱词,是盛唐时流行的一种曲调名。王翰的《凉州词》曾被誉为唐朝绝句的压卷之作。
酒筵上甘醇的葡萄美酒盛满在夜光杯之中,正要畅饮时,马上琵琶也声声响起,仿佛催人出征。如果在沙场上醉倒了,请你不要笑话我,古往今来,奔赴沙场的人有几人能平安归来?这首诗的感情基调是悲壮,也有唐朝诗歌特有的那种豪情。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李白《少年行》
赏析:少数民族进入中原后,对中原百姓生活带来了一定的影响。《少年行》对这一改变不以萧瑟的形式表现,而是以温和的形式展现出来。从诗中可以看到,少数民族进入长安之后,带来的是另外一种旖旎温柔的异域风情,这是一种生活上、审美上的融通。
在不断的交往交流交融中,人的立场也在不断改变,最后,“胡汉一体”成为唐朝的政治品格,这体现的是中华文明开放包容、兼收并蓄。
新的民族认同:
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海陵王《题画》
赏析:这首诗的作者是金朝海陵王完颜亮,他曾迁都燕京(今北京)作为都城。
无论远隔千里万里,现在已经是书同文、车同轨,江南怎么能有别的朝廷?由此可以看出,海陵王以中原正统自居。北宋词人柳永《望海潮》中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早已深深地吸引了海陵王,因此,他在看见江南的画时才深有感触,“这个地方岂能不属于我的统治?”志在“天下一家”的情绪,益显激越豪迈。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性德《长相思》
赏析:这首词写的是清康熙年间,纳兰性德跟随康熙皇帝到山海关外祭祖的见闻。跋山涉水走过一程又一程,将士们马不停蹄地向着山海关进发。夜已经深了,千万个帐篷里都点起了灯。帐篷外正刮着风、下着雪,声音嘈杂打碎了思乡的梦,而相隔千里的家乡没有这样的声音啊。在这里,纳兰性德所思念的“故园”是指北京,是他深深扎根的地方,而非其先祖之地东北。
其实,又岂止是纳兰性德“且认他乡作故乡”,整个中国的历史,就是不同时期不同民族的人们,从东、南、西、北迁徙流移,把他乡当故乡、也把故乡当他乡的历史,最后才有了所有人的故乡——中国。
演讲人:蒙曼【全国妇联副主席(兼)、知名学者、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本文系蒙曼在本报与中央民族大学研究生院联合举办的“中华文化讲坛”讲座的整理稿,由本报记者周芳、张雪娥整理,经演讲人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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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雪娥)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