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以《青海:多元文化交融的地域 民族沟通互信的圣地》为题作讲座。 石建杭摄
演讲人:吉狄马加(全国人大常委,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著名诗人)
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重要讲话指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是先人们留给我们的丰厚遗产,也是我国发展的巨大优势”,其中特别提到了文化的重要性,强调“我们灿烂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中华文化是各民族文化的集大成”。
当今世界,人们对文化、对文明有不同的讨论。其中,美国塞缪尔·亨廷顿提出的“文明冲突论”认为,本质上,文明冲突实际上就是文化冲突。然而,经过这么多年的实践,我们发现,所谓的“文明冲突论”实际上是站不住脚的。举个例子,比如说受到西方干预的南联盟,其文化虽然有一部分是斯拉夫文明,但基本是在西方文化的大格局里,这种冲突就不能说是“文明的冲突”。
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有一个观点认为,真正伟大的文明,不管是中国的儒教文明(中华文明)、日本文明、印度文明、拉美文明、伊斯兰文明,还是欧洲文明(主要是古希腊文明、古罗马文明),这些文明在地球上被传承了几千年,都有其合理性。它们本身的包容性,是其能够延续下来的重要原因。
现在,通信、网络技术的发展和资本的自由流动,把全世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成为了一个“地球村”。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想,反映了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民族和人民的共同愿望,顺应了时代发展的需要。
我们在理解中华文明和中华文化的时候,要看到中华文化的极大丰富性和包容性。这是中华民族的伟大传统。我曾在青海工作多年,想从一个诗人的角度,从一个文化学者的角度,以青海为例,谈谈我对中华文化包容性的看法,探讨中华文化为何具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
青海是人类文明的重要发祥地
青海在中国具有特殊的生态重要性,它是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源头。根据计算,长江25%的水量是从青海流下去的;黄河近一半的水量是从青海流下去的;澜沧江约15%的水量源自青海。因此,青海从地缘上来说,尤其是从生态上来说,是名副其实的“中华水塔”。
我们在研究人类古文明的时候,发现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规律:世界上很多伟大的文明都和河流有关系。比如中国的长江,它是一条伟大的河流,很多文明发祥地分布在长江的不同段落。黄河文明亦是如此。又比如埃及文明的诞生,和尼罗河有很大的关系;印度的文明和恒河有着密切的关系;两河流域的文明,更是与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这其实也很好理解,人类的生存需要水,因此人类早期文明很多是沿河流分布的。
对于中国来说,无论是长江文明还是黄河文明,于民族、国家的形成,包括古老的中华文明的形成,都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青海作为三江源头,特殊的地理优势让这里也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源头。
从青海的史前文明研究来看,青海很早就是人类文明的重要发祥地。通过考古发现的石斧,包括很多史前的原始用具,都可以看出,这个地方很早就有人类在活动。顾颉刚先生在研究西北史的时候就曾说过,从青海史前文明的大量遗迹、文物可以看到,中华民族很多先民很早就在这里生活。青海文明的诞生,与大江大河的源头这种产生文明的自然环境、自然基础是相一致的。
在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天峻县苏里乡西北角,有一处叫做花儿地的地方,这里壮美的丹霞地貌搭配蓝天白云,美得令人惊诧。 新华社发
从神话中诠释中华民族的童年
我在青海工作期间,曾组织和参与了一些备受关注的文化活动,比如举办“昆仑神话与世界创世神话国际学术论坛”,目的就是要重新诠释昆仑神话。
进入21世纪之后,人类为什么要对最古老的神话进行重新诠释?实际上,很多神话都反映出人类的童年、民族的童年。我们对昆仑神话的诠释,就是要诠释中华民族的童年。
人类很早就在探索我们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这几乎是一个永恒的命题。远古人类的想象和认知,包括他们对自然的认知,对自身的认知,都蕴含在神话里。我们需要根据一代代传下来的神话记录,把很多原始的精神想象进行还原,重新诠释古老的神话。
西方人对古希腊的神话进行诠释时,包括印度人对古老的印度神话进行诠释时,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追寻最初的精神原型,这个精神原型和我们最初的神话创造有很多关系。我认为这对于今天的中国来说依然很重要。中国有数千年的文明史,形成了最古老、最丰富的神话。今天的学者去研究这些神话时,不是简单的学术研究,而是会发现,对于今天的中华56个民族来说,有很多神话是同一个源头,或者说它们是相互影响的。
彝族有一个传说,远古洪水泛滥时,伏羲兄妹躲在葫芦中逃生,两人结婚后生三子,即汉族、彝族和苗族的祖先。这个古老的传说表明,很多民族的形成是同源的,或者说他们之间存在相互依存的关系。我们今天在诠释这个神话的历史时,它不仅仅是一个神话,也反映出古代先民之间的文化关系。
我国历史上的很多传说、神话,包括黄帝、炎帝的记载,有一部分是可考的,还有一部分具有很强的神话性。但我认为,所有的神话和传说都有其历史渊源和来源,并不是凭空出现的。昆仑神话、西王母等神话,在《山海经》中有详细记载。经历史学家、考古专家的研究和分析,从大量的历史神话以及文字记载可以推断,昆仑神话诞生地就是在青海一带。
《山海经》记载,“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石,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是中国第一神山。昆仑方圆800里包括青海大部分、甘肃一部分以及陕西一部分,在这一带形成了一个“昆仑神话文化圈”。我们通过考察神话的流动轨迹可以看到,先民在不断地向东迁徙,直至今天的山东半岛。这反映出在远古的时候,在现在的“民族”概念尚未形成之前,中华民族的先民在文化上是相互影响的。如果追根溯源,我国很多先民都与青藏高原有很大的关系。因此,我在青海工作时,曾专门做过青海文化定位的讨论,最终将其确定为“以昆仑文化为主体、不同民族文化构成的多元文化”。
昆仑神话在今天仍具有现实意义和建设性。它是中华母体文化中的一种精神想象和精神创造,也是我国先民最初生活的原始影像。我们在看待青海文化的时候,会发现其最大的特点是多元一体,涵盖不同民族的多种文化。中华56个民族的文化共同构成了中华文化这一主体,青海则是中华文化共同体的一个缩影。
各民族文化交融互鉴的圣地
青海是个多民族省区,各民族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形成了灿烂辉煌、缤纷绚丽的民族文化,同时,各民族之间相互学习、相互影响、相互兼容,成为了密不可分的一个文化整体。
青海的土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个古老民族。它最早和鲜卑有关,从东北进入西北后与其他民族融合,曾在青海建立吐谷浑地方政权,持续了好几百年。吐谷浑文化发达,在其统治下,当时的青藏高原、西北的很多民族文化进行了高度的融合。
撒拉族主要居住在青海和甘肃。相传,这个民族迁徙到青海时,身上只带两样东西,一本《古兰经》手抄本,还有故乡的泥土。他们在循化定居后,与藏族联姻,称呼藏族为“阿舅”,深受当地的汉文化和藏文化的影响。很多老一辈撒拉族都会讲藏语,很多老一辈藏族也会讲撒拉语。
青海的汉文化也有鲜明特点。早在秦朝时期,一部分汉族就从中原迁徙至青海生活。以后历朝历代中,都有汉族居民不断进入青海生活。他们到了青海后,不仅把中原的文化带到这里,也在语言、服饰、生活方式上保留了很多传统的特征。他们在远离母体文化的边缘地带和其他民族文化共生时,也顽强地保留了原有的文化基因。
在青海的特殊地理环境里,每个民族的文化都具有独特性。它们能延续到现在,不仅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及合理性,也有很多优秀的文化传统。比如说,藏族在草原上生活的方式是极为生态、环保的。他们身上的衣服是用羊毛和牛毛制作的,他们烧牛粪、喝牛奶、吃糌粑。从环保生态的角度研究藏族的生态观,他们对草原的爱护、对河流的敬畏,对我们今人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价值观。
实际上,在很多少数民族的历史传说、文化传说里面,人们都把动物或者植物看成是自己的亲兄弟、亲姐妹。彝族史诗《勒乌特依》记载,从雪山上下来的“雪子十二支”,有血的动物是六种,无血的植物是六种,动物和植物都是亲兄弟。这样的史诗体现了彝族对自然的认知,对生物多样性、对生命的尊重。这些生态方面的共通理念都反映出中华文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特点。中华文化之所以有这么强大的生命力,就在于从神话这一最古老的原生文化开始,他们就是在相互影响的。
我们研究青海历史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到,历史上各民族之间有征战、迁徙,但从漫长的历史长河来看,各民族之间更多的是相互学习、相互影响、相互借鉴。多元文化之间的交融,不仅没有让民族文化的多样化消失,而且由于其开放性,各民族的文化反而越来越具有活力。
比如,花儿是西北一个很重要的民歌,已有2000年的传唱历史。不同的民族唱花儿的时候,虽然主要的曲牌和演唱形式是一样的,但是处理方式不一样,唱法不一样,形成了不同的民族风格。蒙古族唱花儿,融入了长调、草原歌曲的艺术性元素,曲调抒情、辽阔悠远;藏族唱花儿,加入了藏族拉伊(民歌)的优美元素,唱起来荡气回肠;回族、撒拉族、土族都有自己的花儿唱法。我曾主编过一本《花儿大辞典》,说的是青海花儿,实际上某种意义上是“西北花儿大辞典”或者说是“中国花儿大辞典”,把西北几省不同的花儿艺术形式、主要的经典作品都收录进去了。
从花儿民歌中我们可以看出,文化从细部去看是很鲜活的,可以看到文化之间相互的联系。我跟一个法国诗人说,其实我们很多花儿,都是伟大的意向派诗歌。举例来说,大家都很熟悉的《上去高山望平川》,它的歌词很简单:“上去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这就是一个很伟大的意象,比喻对一位女性的赞美。这些花儿作品是劳动人民智慧的创造,是千百年来从老百姓心里流淌出来的动人乐章。它们是中华文化的重要源头,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从文化角度来看,西北各族人民共同创造、共同丰富并共同发展了花儿的艺术形式,把花儿艺术变成了真正意义的经典和范本。王洛宾一生写了很多歌曲,其中经典曲目约有四五十首,一大半是在青海写的,包括《在那遥远的地方》《半个月亮爬上来》等。这些歌曲就深受花儿艺术的影响。有一年,我请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的卡雷拉斯到青海做活动时,他提出演唱当地一首经典歌曲,我给他推荐《在那遥远的地方》。卡雷拉斯听完后说,这个曲子写得好,一听就是来自于民族音乐文化很丰富、很深厚的地方。
文化之间的相互影响,有的可以看到很明显的迹象,有的则是潜移默化的。不可否认,在民族迁徙中,在历史博弈中,有过战争,有过流血冲突,但它的主流是团结融合,是文化包容,是文化之间的相互学习。这对今天所有的中国人来说都很重要,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
以自信的姿态讲好中国故事
今天,中国深入介入了全球事务。客观地说,现在中国在国际政治、经济发展的话语权与日俱增,很多事情离开中国难以办成,但在文化上还处于相对弱势,文化话语权较弱。因此,习近平总书记特别提出,我们要有“四个自信”,其中文化自信是重要组成部分。
中国有5000年的文明史,历史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我们要实现“两个一百年”的奋斗目标,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文化自信特别重要。我们在面向世界的时候,如何将中华文化更好地进行传播?这种传播不是简单地文化输出,让别人来接受中国的价值体系,而是要让中华文化像经济、国际政治那样,成为世界的重要一极,有它相应的文化地位和文化影响力。我们要有自信保护好、传承好中华文化,并且要在新时代创造新的文化。在面向世界的时候,要把中华5000年的文明史打通,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文化,这对所有从事文化工作的人来说都是一个考验。
在国际文化交流过程中,我们为中国文明、中华文化找到世界性的表述方式,也就是“中国故事、世界表达”,让更多的人知晓并理解中华文化。文化沟通比什么都重要,要根本实现各民族之间、不同文明之间的深度沟通和交流,只能通过文明的对话、文化的沟通来完成。
我在青海的时候,做了很多国际性的活动,特别是青海湖国际诗歌节,现已成为世界七大国际诗歌节之一。中国有几千年的诗歌传统,唐诗是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也是世界诗歌的黄金时代,产生了众多伟大的诗人,有很多伟大的经典作品。诗歌在塑造我们民族的美好心灵、教化育人方面具有重要作用。有深厚的诗歌传统作为支撑,我们在谈论诗歌的时候应该特别自信。如今,中国已经是世界诗歌最活跃的版块之一,我们要持之以恒地坚持做下去。
在文化传播方面,歌德学院、塞万提斯学院等为我们作出了良好的示范。以塞万提斯学院为例,虽然他们在中国的工作人员并不多,但他们在传播西班牙语系文化的过程中,每年做了大量有影响力的活动,包括重要思想家、作家、诗人的诞辰或祭日,经典作家、思想家的作品宣传等。他们通过哲学、文学、戏剧、音乐、艺术展览等全方位的文化展示,真正起到了拉近彼此心灵的距离、消除误会的作用。
我是一个文学组织工作者,同时也是个诗人,在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的过程中,我有一个深刻的体会,就是作品要反映现实,见证历史进程。诗歌必须要有政治引领,要有正确的政治方向,但诗人是个体的写作,你的生命体验是你的个人经验,要使个体的声音发出来的回响反映出一种集体的声音,这是检验你的作品是不是具有普遍性,是不是既表达了你个人的经验,同时表达了集体心声的标准,否则你的作品读者就不会爱读。200多年过去了,人们读普希金的诗,依然能跨越时间、种族、国家、语言的距离,被深深地打动,原因在于他虽然是普希金个人生命的一种表达,但这种表达得到了很多人的共鸣。
现代社会发展很快,生活节奏很快,现代诗歌同质化很严重,描写的生活现象有很强的重复性。诗歌当然可以反映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但总要有一些诗具有形而上的精神高度。无论音乐、诗歌、绘画、戏剧等各方面,我想都应该这样。诗作要见证这个时代、书写这个时代,拥抱这个时代,要揭示这个时代的真相,要在和现实碰撞的过程中反映人类复杂的情感思想。同时,要在文本上有所创造,提供更多具有审美价值的内容。
玉树地震后十几天,我在玉树的嘉纳玛尼石旁,面对整个天穹,思考了很多形而上的东西,如生命的意义、生和死等,于是我写了一首诗,叫《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既是献给在这次地震中不幸遇难的人们,同时也是对生命的一种赞颂。我们的生命还要延续,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的炊烟还要依然飘荡,他们还要在这块土地上放牧他们的牛羊,他们还要在这个地方繁衍后代。在诗中,我这样写道:
嘉那嘛呢石,你既是真实的存在
又是虚幻的象征
我敢肯定,你并不是为了创造奇迹
才来到这个世界
因为只有对每一个个体生命的热爱
石头才会像泪水一样柔软
词语才能被微风千百次地吟诵
或许,从这个意义上而言
嘉那嘛呢石,你就是真正的奇迹
因为是那信仰的力量
才创造了这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永恒
——《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
还有一首诗叫做《圣地与乐土》,实际上就是描写青海的多元文化,在这个有着河湟与河谷、圣地与乐土的地方,我们学会了包容,学会了兼容,学会了共生。中间也有战争,也有不幸,也有可能是局部的彼此之间造成的苦难,但这些都是支流,从整体来看,民族之间的共生共荣是主流,而且是未来的发展方向。各民族的生存智慧就是相互尊重,尊重各自的生存权利,尊重共同发展的权利,尊重相互学习的权利。文化的彼此沟通需要彼此互信,这是非常重要的。
在那里——在那青海湖的东边!
人类啊!这是比黄金更宝贵的启示,
它让我们明白了一个真理——
那就是永久的和平和安宁,只能来自于
包容、平等、共生、互助和对生命的尊重!
而不会再有其他!
——《圣地与乐土》
(本文系吉狄马加在本报与中央民族大学研究生院联合举办的“中华文化讲坛”讲座整理稿,由本报记者王珍、张雪娥整理,经演讲人审定。)
(编辑:张雪娥)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