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美多吉:用生命丈量雀儿山   
来源:中国民族报 陈霁 发布日期:2019-12-16浏览(10)人次 投稿收藏

  

 

  一开上车,其美多吉就精神抖擞。 周兵摄

  川西高原,雀儿山。阳光下,雪峰耸入蓝天,川藏公路丝带一样在5000米海拔高度上盘旋。

  镜头里的雀儿山风景如画。但它在藏族同胞眼里,却是老鹰也飞不过去的“措拉”(雀儿山藏语名);在过往司机看来,它是令人不寒而栗的“鬼招手”。那些年,隔些时候就会听说,有人因为高原反应或者遭遇雪崩在那里长眠不醒。

  谁都知道“川藏第一高”“川藏第一险”,却有人自告奋勇,以翻越雀儿山为业,专开康定-德格邮班车。

  他,就是藏族邮车司机其美多吉。

  偶像与图腾

  其美多吉是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县龚垭乡人。其美多吉的阿爸呷多是老师,他只要在家,每天晚上都会给孩子们将讲民族英雄格萨尔的故事。很多时候,小多吉是带着格萨尔的故事进入梦乡的。

  阿爸教书的地方很远,他总是骑着一匹枣红马回来。所以,当许多同龄人还在院坝里骑着板凳甚至棍子“驰骋”时,小多吉已经骑着阿爸的枣红马狂奔了。

  想象在马背上被激活。那时的其美多吉是一个战士,紧跟着金盔金甲也骑枣红马的英雄格萨尔,在岭国或者霍尔的草原上风一样掠过。

  然而,一个钢铁的“动物”呼啸而来,以其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让影响了无数代人的偶像和图腾相形见绌。它就是汽车。

  家门口就是川藏公路。汽车代表着远方,连接着无限的未知。可以说,通车伊始,汽车就是藏族聚居区孩子的图腾。

  那时车少,主要是军车,其次是邮车。因为少,就特别稀奇。只要听到马达响,其美多吉马上就会夺门而出,在滚滚灰尘中追逐汽车,直到它消失在公路尽头。

  其美多吉有时会在龚垭乡政府所在地看电影。他觉得最好看的是《渡江侦察记》《奇袭》和《打击侵略者》,因为有汽车追逐的镜头,很过瘾。

  他用木头做汽车,用萝卜雕刻汽车,在地上、墙上、甚至课本的空白处画汽车;把路边道班补路的沙堆修成雀儿山的沙盘,上面的“盘山公路”上跑着他用萝卜或者木头做的汽车。汽车如潮水般灌进他的生活。

  其美多吉出生在学雷锋的时代。雷锋成为他的偶像不仅因为其精神伟大,而且因为他是汽车兵。雷锋的照片,其美多吉最喜欢的就是擦汽车那一幅,他把它贴在床头,早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开汽车的英雄雷锋。

  11岁那年秋天,其美多吉扛着一只牛皮“裹达”(口袋),里面装满萝卜、洋芋和莲花白,第一次坐上汽车——阿爸在百公里外的马尼干戈乡教书,他被阿妈派去看望。

  返回德格时,阿爸往其美多吉的牛皮裹达里装满牛肉和酥油,并且顺利地把他送上一辆去昌都的货车。

  但是,雀儿山给了他人生第一次重大考验——大雪把他们堵在山上。

  那是一辆双排座卡车,加上他一共4个人,都坐在驾驶室里。为了柴油不致于冻住,稍隔一会儿就必须发动一下引擎。大家很冷,也很饿。

  其美多吉突然想起了脚边的书包。 “叔叔,你们都饿了吧?”他把书包里的食物一样样掏出来,“我们一起吃!”

  “一起吃?我们可是大嘴老鸹哦,几口就给你吃完了!”

  “没关系!如果不够,还有这么多酥油呢。”

  “好可爱的小朋友啊!”叔叔们赞叹。

  在呼啸的风中,司机叔叔打开货车的后挡板,取出3床棉絮铺在后排,将他捂得严严实实。

  第二天中午,恢复通车,车子停在家门口时,其美多吉还在酣睡中。见到其美多吉的阿妈,3位叔叔连声致谢,说她养了一个好儿子。

  其美多吉觉得自己生来就属于康巴草原,属于雪线邮路,属于邮车。 周兵摄

  梦圆邮车

  1982年春天,刚参加工作的其美多吉第一次领到工资,直奔德格县新华书店,想买朝思暮想的那几本连环画,却被一本《汽车构造与修理》吸引。几经纠结,他用买连环画的钱买下了这本汽车修理工培训教材,也由此从一个连环画迷变为一个彻底的汽车迷。从车身、部件、零件到螺丝钉,他在纸上、在心里反复地分解与拆装。

  一年多的纸上谈兵后,其美多吉误打误撞帮人修好了抛锚的汽车,又花钱买下一辆报废车,调试修整开始跑运输。他无师自通,居然成为县里小有名气的司机兼修理工。

  1989年,德格邮电局有了史上第一辆邮车,在全县遴选驾驶员,局里最后聚焦于其美多吉。

  新来的邮车司机其美多吉没有让大家失望。他眼里有活儿,总是抢着做事;他似乎无所不能,一个人可以顶几个人用。

  人们很快发现,其美多吉还是协调的天才。大雪封山或者车祸现场,总是他主动出头,用真诚的微笑、丰富的经验以及超常的耐心,让大家配合,让堵塞的公路重新恢复畅通。

  邮政和电信分家时,其美多吉如愿调到了甘孜县邮政局,专门跑康定-德格邮路。他很快就知道,甘孜邮运车队从局长到每一个司机,几乎都有感天动地的故事。

  邮车司机出身的局长生龙降措曾经在雪天、冰路、悬崖窄道边,为了躲避来车,不得不撞向一块小桌大小凸出的石头,强制让车子停下来,自己则在撞断了左臂的情况下安全行驶180公里,将邮车开回。

  英雄无名。其美多吉为自己能够跻身这个英雄团队而深深自豪。每当他穿越雀儿山,都会情不自禁地将车速一降再降,看看那块救命的石头,在想象中回放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

  雪地上的除夕

  每到过年,人们奔波在回家路上,而其美多吉总是逆向而动——因为邮班不能停。作为驾押组组长,兄弟们的“其哥”,他带头值班、代班,在邮车上“过年”。开邮车30年,他只有5个除夕在家过年。

  又到一年除夕,其美多吉终于可以回家了。只要在德格县城卸下邮件,他就可以心无挂碍地回龚垭老家和亲人团聚。

  但是那天,他却遇到了“风搅雪”,一种类似沙尘暴和龙卷风的自然灾害。对过往司机来说,它比雪崩还可怕。它像一方妖魔舞动黑暗,使周遭在瞬间暗无天日。乾坤旋转,飓风怒号,汽车在摇撼,它制造着零下几十度的酷寒和世界末日般的恐怖景象。

  十几分钟后,风小了。视线重新打开时,公路不见了,一座雪山平地而起。不知它从何处移来,世界白茫茫一片。

  “糟了,还过什么年啊,准备当山大王吧。”车窗外说话的是弟弟泽仁多吉。

  “下面的四道班没有推土机,五道班远在垭口,而且他们的推土机也坏了。只有靠我们自己了。”

  “那怎么办啊?”

  “我们用手挖呗,挖一段,走一段,总会挖通的。”其美多吉处变不惊,因为这样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记忆中最惊险的是一次雪崩。交通瘫痪,附近没道班,前后无车辆,他和同伴被困在山上。不能离开邮车,也不能坐以待毙,只能自救。他们用铁锨和铁皮水桶拼命挖雪,挖开一两米,前进一两米。户外的气温在零下三四十度,坚持不了就上车坐一会儿。汽车的燃油有限,为了不被冻死,也为了威慑狼群,必须烤火。他们先烧备胎,后拆后挡板,再拆左右挡板。总之,野外求生,一切都可以烧,但必须保证邮件尤其是机要邮件的安全。他们不断地挖,不断地烧。车厢板拆光了,就将机要文件背在身上,邮件用篷布盖严、扎牢,继续挖雪不止。就在最后一块车厢板即将燃尽,两个人的体能消耗也到了极限之时,他们终于打通了道路,用车里的余油将车开进德格。

  现在,两兄弟如法炮制,在这除夕之时拿铁锨和铁皮水桶挖了起来。他们像愚公一样挖个不停,挖开一段,就将车子挪动一段。

  半夜,其美多吉意外地等来了五道班班长曾双全——他冒险将没有完全修好的推土机开了出来。并且,滚烫的引擎盖上,用铁丝固定了两盒泡面——堵车时,在引擎盖上放着热饭给邮车司机送过来是五道班兄弟们的惯例。

  邮车和道班唇齿相依。邮车随时给道班送来鲜肉蔬菜、报纸药品和机器配件,是道班的物流渠道、天天可见的快递哥;而道班,则是邮车司机们的保障基地、另外一个家。曾双全很快就会知道,其美多吉这次也给他准备了一个袋子,里面装着牦牛肉、青稞酒、蔬菜水果和自己做的藏式糕点——这是特地为好朋友准备的年货。

  有推土机的到来,公路终于在天亮时打通。其美多吉把自己准备带回龚垭老家的水果、糕点和自己炸的麻花,全部分给了同样被堵的大客车上饥肠辘辘的旅客——几十个素不相识的人在雀儿山垭口迎来了一个特别的大年初一。

  冰与血淬炼的金刚

  2012年的初秋,其美多吉从成都拉了邮件回甘孜。车到二郎山下,突然遭遇一伙持刀歹徒。

  在康巴高原,川藏线上的歹徒一度是邮车大敌。多吉还没有直接遭遇过他们,但他知道,躲在暗处的歹徒离他并不遥远。因为邮车醒目,运行路线、出现的时间地点都相对固定,所以往往成为歹徒作案的主要目标。面对突然出现的这些人,其美多吉高度警惕。他知道邮车拉的是教材,是孩子们最重要的读本。

  当然,邮车上还有更重要的邮件——一个带醒目红条的邮袋,那是机要文件。邮政人员都知道关于机要文件“大件不离人、小件不离身”的严格规定,在他们的心目中,机要文件的重要性远胜过自己的生命。

  来者不善。其美多吉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跳下车去,伸开双臂将他们拦住。

  “你们要干什么?这是邮车!”其美多吉目光锐利,厉声喝道。

  没有人回答他。是的,他们当然认得邮车。按照歹徒的逻辑,邮车里的东西肯定值钱。这个人豁出性命保护邮车,只能说明车里的东西值很多钱!

  于是,歹徒开始砸邮车。

  “住手!不许砸邮车!”其美多吉雄狮一样怒吼起来。

  虽然人高马大,是一米八五的康巴汉子,但手无寸铁的其美多吉怎能抵挡歹徒疯狂的砍刀?一个歹徒绕到侧后,用电警棍击倒了他,其他的歹徒乱刀齐下。

  其美多吉倒在了邮车前。他身中17刀,左手、左腿肌腱被砍断,肋骨断了4根,头盖骨被揭掉一块!

  幸运的是,他在血流尽之前得到了抢救。几天昏迷,6次手术,他奇迹般死里逃生。

  出院后,其美多吉有了一个新的证件:残疾证。

  那个绿色封皮的小本本,他看了一眼就扔在一边,似乎很烫手。“三级残疾”意味着他将丧失劳动能力,永远离开邮车。

  这是继大儿子因高原性心脏病猝死后,他受到的又一次沉重打击。

  消沉、颓伤、烦躁,像病毒一样在他身上扩散。

  那天,妻子用轮椅推着其美多吉在成都的路上转悠。走着走着,一条古色古香的中医一条街吸引了妻子。她决定带其美多吉到中医骨科诊所去看看。

  “不去不去!那么多大医院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一个小诊所还能怎样?”其美多吉不抱任何希望。

  “进去看看吧,听听这里的医生有什么说法。”妻子不由分说,把双拐递到其美多吉面前。

  医生差不多比其美多吉年长20岁,姓曹。“你的伤可能永远治不好。”经过检查,曹医生对其美多吉说,“也可能彻底治愈。”

  “我都听糊涂了,到底能不能医好啊?”其美多吉急切地问。

  “你这是筋挛缩,”曹医生解释,“也就是说,韧带之间互相粘连了。我有彻底治好的方法,就是通过拉伸韧带,解挛。”曹医生侃侃而谈,“但是,关键在于,患者本人必须具备强烈的康复欲望和超人的意志力。”

  “这两个条件我都具备。”其美多吉很振奋,“只要能够康复,您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这叫‘破坏性康复疗法’,”曹医生继续说,“就是要通过外力牵引,将不正常的粘连和挛缩破坏、分离,然后重新愈合,恢复原状。”

  “好!请您尽快给我上破坏性康复疗法!”多吉急不可耐。

  “将会很痛,甚至很残酷,关公的刮骨疗毒也未必有那么痛。而且,刮骨疗毒是一时之痛,而你的治疗需要长期坚持。你可要想好哦。”

  尽管其美多吉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依然还是低估了“破坏”二字所包含的残酷性。因为它持续时间很长,并且不能麻醉。因此,治疗的过程如同受刑——用外力强拉韧带,甚至使其断裂。

  虽然曹医生手法讲究,循序渐进,属于“微破坏”,但那里神经密集而敏感,剧烈的疼痛超出了忍受的极限,每次其美多吉都几乎要放弃。但是,治疗结束回家后,生活不能自理,就觉得太窝囊。于是他重整旗鼓,反复告诫自己:要活得像一个康巴汉子!如果想重返邮车,就必须忍、坚决忍,忍所有人的忍无可忍!

  除了医生在治疗床上的牵引,更多的是患者的自我训练。按照曹医生教的方法,其美多吉用右手把左手抬起来,让它抓住小区的单双杠、吊环或者自家的门框,身体使劲下坠,一次一两个小时,一天要进行好几次。

  “破坏性康复疗法”虽然行之有效,但成功率并不高。因为剧痛,一般患者很难过得了关。

  其美多吉扛住了。也许是因为重返邮车的强烈愿望,也许他本身就是金刚、是超人——多吉,在藏语里就是金刚的意思。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其美多吉借住的小区临时停水,妻子要下楼提水。其美多吉说,我也去。他丢了拐杖,一瘸一拐地跟着妻子。水接满,他试着一提,居然提了起来。他迈步向前,虽然腿依然是瘸的,但比当初第一次开邮车还要兴奋——受伤以来,其美多吉第一次用左手提这么重的东西。走了很远,才发现妻子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她正在路边擦眼泪。

  那一刻,他知道他赢了,他再次创造了奇迹。

  心系雪线邮路

  其美多吉大难不死,带着一副重新“焊接”过的身躯回来了。

  他重新驰骋在雪线邮路,继续穿越雀儿山。他依然经常趴在雪地里帮人上防滑链,依然经常帮助没有经验的司机把车开下危险的结冰路段,依然在堵车时跑前跑后当义务交警。他的车上,依然为陌生人准备着抵抗高原反应的红景天。

  一切都是天性,一切出自本能。但是,他还是被媒体注意到了,他的事迹迅速传遍中国,感动了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他先后荣获“时代楷模”“中国好人”“感动中国年度人物”“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个人”“全国道德模范”“最美奋斗者”以及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今年10月1日,他还光荣地站在国庆阅兵式的彩车上……

  2019年夏天。成都下南街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行人中,其美多吉正从斑马线上走来。魁伟的身材,谦和的微笑,以及络腮胡子、脑后的马尾辫,让他有了很高的辨识度。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重伤留下的隐痛潜伏在他身体的许多部位,一有时机,就会此起彼伏地发作。只有脸上那道七八厘米长的刀疤像是一处明显的伏笔,让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若隐若现。

  他刚刚在四川省邮政公司接受了媒体采访。采访结束,出邮政公司,过街,准备坐公交车,再转地铁回双流的临时住地。

  公交车站台,不经意一瞥,就看见了关于他的宣传画。等车的几个人也在看,指指点点,似乎有人认出他了。他赶快侧过脸,转身离开。步行到下一站,也有他的宣传画,也有人在看,他继续往下走。后来,他已经记不起走了几站地了。突然,一阵熟悉的香味飘来,他发现不远处就是康复治疗期间常去的家常面馆。

  他选在一个角落坐下,要了一碗牛肉面。邻桌一位女士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你是其美多吉!”

  其美多吉一愣,回头友好地笑笑,赶快吃完,付账后匆匆离开。

  聚光灯下的其美多吉,感觉并不轻松。时间不再属于自己。活动安排很满,节奏很快,行程很长。

  作报告、接受采访、参加座谈,哪一样都比开邮车累人。尤其是做主讲嘉宾,让他镶嵌了钛合金头盖骨的脑袋显得有些难以招架。

  但是,其美多吉知道,作报告也是工作。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只要组织上需要,就全力以赴把自己的工作做到最好。

  第二天,他又将飞到某省会,参加一个需要他发言的活动。“我该说些什么呢?”他开始在心里做起了功课。

  手机在兜里震动,是妻子打来的。

  “你那些邮车兄弟都在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嘘寒问暖之后,妻子说。

  “告诉他们,就说快了!”其美多吉大声地说。

  是的,他想尽快回去。经历了许多事情,走过了许多地方,他更加觉得,他生来就属于康巴高原,属于雪线邮路,属于邮车。

  

(编辑:张雪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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