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家山寨 （中国画） 李颖
回到故乡，总想重拾一段记忆。不想惊动谁，只想静静地在街巷、河畔、犁头嘴任意随心地看看，尽情由性地走走。
在我的印象中，太极河的流水声是一种美妙的喧哗，很有几分现代交响乐的大气和磅礴。河畔的古榕、古枫，皆是百年精灵，吸日月精华，读过客匆匆，俨然哲人矣。
水绕山环的故乡，泉水养育的古榕粗犷挺拔，远看犹如一朵朵巨大的绿云，点缀得乡间颇有诗情画意。有客自远方来，初见古榕的雄姿气象，无不眼前为之一亮，感叹大自然的造化。难忘河畔的水碾群，夏家的、黄家的、包家的，各自相距二三百米，成一条线排列于育洞河畔。河水哗哗，榕荫掩鱼，水碾放歌。那景致，动也撩人心绪，静也勾人情思。
少年时，每逢秋高月皓，我喜欢站在夏家碾子至犁头嘴的木桥上，看群鱼戏月，听水碾一声高、一声低，一时缓、一时急的乡谣。也怪，那水碾的磨动声在阳光下听来，咿咿呀呀的，颇像江南的吴侬软语；但在月光下来咂摸，似乎又是另一种古典淳朴的曲调。
双水汇流的寨蒿河彼岸，有一个叫卫城的村庄。高大的榕树逐水比肩耸立，夏秋时节，烈日如焰，栖身其下，只听天籁鸣啭，清风习习，让人流连忘返。有几个夏天的日子，我常撑一只小船，到河中的古榕下乘凉，在舱板上听一碧流韵与古榕应答，抑或自娱自乐，唱支山歌。河水调皮地摇晃着船身，使人如身处摇篮之中。此刻，可以真切体悟到自然与人之间的那种奇妙默契。
有趣的是卫城的桃花，掩映着木屋人家，把三四月渲染得如同一幅锦绣。移步来游，凭你远读近嗅，无不香气袭人。桃红缤纷，鸟鸣啾啾，曲径通幽。诗情与画意演绎的村庄，叫人不由想起唐朝都城南庄，才子崔护入一院落索一瓢水饮，偶遇人面桃花的美妙女子，后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传奇故事。
黄家桐油山，清明时节桐花怒放的景象，至今依旧是我记忆中的盛典。沿着八卫河一侧的山坡，那灿烂袭人的花海如同雪与火的交融。年少不识愁，那时母亲常叫我提三四个竹筒，到黄家山打山泉水来煮老鸦茶，时逢桐花满山遍野，那美那妙，时常让我驻足流连，呆看痴想。
难以忘却的，还有赶乡场的日子。家离乡场较远的年轻姑娘，总是邀伴提前一天到临近乡场的亲友家落脚，以便第二日赶场售货购物。当地的青年后生，便于黄昏后前去拜会对歌。歌声一起，爱唱爱听山歌的乡人，便陆续寻着歌声而来，聚集着年轻姑娘的那些人家，一时蜂拥得堂屋内外都是人。老少咸集，有时窃窃私语，有时又鸦雀无声。堂屋的一盏马灯亮着，夜风习习，月色溶溶。起歌头的后生先唱谢主歌，感谢提供场地给大家唱歌的主人，祝福他家兴人旺、福寿双全。接下来就唱《初相会》《新的伴》等，如此歌来歌往，或叙人生苦乐，或借物喻情，或借歌头还歌尾。那歌曲声韵，一时如风穿茂林，一时如蝉鸣高枝，一时如泉泻悬崖，一时如空山回音。高低抑扬，都能调动人的情思。
若是曾经唱过山歌的，便唱《记得当初》抑或《久的伴》，讲述人生须珍惜光阴，莫负少年时。说透了，就是古人说的“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之意。此时，歌声与心灵碰撞，那歌那调更觉缠绵悱恻，如泉水漱石，空山鸟语。歌者与听者心灵共振、情感共鸣，堂屋内外一派宁谧，只有音符在光影月色下飞翔。那年头，以歌作媒、喜结良缘的事，却也屡见不鲜。
故乡的《伴嫁歌》，也许是天下少有。记得年少时，距我老屋不远的杨家有女出嫁。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也不知夜间几时，我和伙伴们正在追逐萤火，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情真意切的歌声。哦，《伴嫁歌》，杨家传来的《伴嫁歌》。音调舒缓如同江河流韵，尾音拖曳让人回味不尽，似真似幻里别有一缕如泣如诉，予人一种别离故土和父母、兄弟、姊妹的无奈之感。
人生世间，男婚女嫁本寻常，但真到远别故土、亲人之时，不禁令人伤感难过。《伴嫁歌》那半含喜悦半含忧的情愫，也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说到故乡的食物，予我更是一种乡愁，尤其那香甜着记忆的麻饼，叫人有生难忘。糯米白面做的皮，馅子里掺着花生瓣、小粒冰糖和桂籽，饼面洒上黑白芝麻，吃起来香甜酥脆，别有风味。远离故乡的游子、外出打工的乡人，每临中秋，总会想到故乡的麻饼。
平定堡的腌鱼，酸甜适度，色泽红润。最好的就是糯米饭下腌鱼，酸甜香糯融为一体，不仅爽口开胃，更是侗家美食一绝。还有老鸦子村的葛薯，汁多脆嫩，甜而不腻，生吃生津解暑，清凉下火；用作食材，切片与胡萝卜、五花肉爆炒，又别是一种味道。高簸村的板栗，由于地域土质的原因，不仅籽粒油亮，爆炒炸壳后的肉质更是香甜软糯。乡人用刀在板栗上轻切一个十字，放入锅中用清水煮开，剥出栗子肉，与土鸭一起焖炖，再加上农家的魔芋豆腐，真是让人闻之垂涎。
故乡的绣品也是远近闻名，女子们自幼接受祖母或母亲的言传身教，十五六岁就练就了一手绝活。每有闲暇，便绣背带，绣被面，绣帐帘，绣枕巾，绣花鞋，绣手帕，绣嫁衣。绣品的风格、技巧、针法各具特色，平绣、辫绣、接绣、缠绣、绉绣、挑花各有千秋。赏平绣如同观画，鸳鸯戏水、龙凤呈祥、花鸟虫鱼，五彩缤纷、似动似静、亦真亦幻。凸绣表现的是立体感，绣面更具动感，线条紧实、立体，叫人爱不释手。挑花针法别出心裁，正面绣，背面挑，花中有花，图中有图，非技法精湛的绣娘不可为。
岁月匆匆，而今，留在记忆的东西已不完整，一些遭遇与故事已经斑驳得只剩几分诗意，成了萦绕乳名的乡愁。对于一个久别故乡的人来说，那些乡村旧事旧情总是飘忽地闪现于脑际。熟悉的乳名，熟悉的乡音乡俗，熟悉的歌谣，熟悉的景致，熟悉的乡土气息，让你一时感觉身在其中，好似依旧风华正茂，书生意气，不识乡愁；一时又觉时光飞逝，往事如烟，遥远得只剩一卷乡愁，缠绵悱恻地纠结于心。但不论岁月如何无情，那一串串乡间故事，总能予人一种精神的慰藉。
（编辑：吴艳）最新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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