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富蕴县可可托海三号矿坑。贾新农供图
作家丰收。本人供图
作者:丰收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新疆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年10月
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新疆人民出版社联合出版的长篇报告文学《太阳是一颗种子:寻找遗失的可可托海》(以下简称《寻找遗失的可可托海》)是作家丰收的一部新作。作品通过口述史的方式,讲述了新疆可可托海有色及稀有金属的开发历程,再现了可可托海人为新中国发展作出的重大贡献。围绕这段厚重、珍贵的国家记忆,本报特邀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教授张凡与丰收进行对谈。
可可托海,像一颗种子埋在心里
问:从上世纪90年代末的《西上天山的女人》到新世纪初的《镇边将军张仲瀚》,再到如今的《寻找遗失的可可托海》,可以说您的创作始终扎根新疆大地、兵团沃土。作为“兵团二代”,您是如何走上创作之路的?
答:1950年,我岀生在甘肃酒泉玉门古镇,这是当时中国人民解放军进疆时途经的地方。我还没满月,母亲就带着我一路西行到了新疆,后来我又随父母走进戈壁荒原。在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农十师驻地绥来县(今昌吉回族自治州玛纳斯县)小李庄,我就读于十师子弟小学。湖南乡音很重的文老师教我们认识了“天、地、日、月……”,领我们去苇湖边的小溪放流纸船,讲屈原的故事,老师的神情刻在我幼小的心里。
初中时,我在莫索湾(今玛纳斯县、呼图壁县北部)的兵团八师农场子弟学校就读,至今仍记忆深刻的语文老师有进疆的女兵和转业军官,他们给了我们最好的中国传统文化教育。
我的母亲是那个年代西进新疆的无数伟大女性之一,她是个天生的“语言大师”,“这日子愁人呀,比树叶还稠(愁)”“今儿的月亮长眼啦”等,这些话语从她嘴中滑溜而出。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大瓷瓶上有我的一句话:“一个人来到人世,就头顶一颗露水珠。”这句话是母亲在炉火的光亮里纳着鞋底对我说的。
学校和家庭教育对我的文学启蒙影响很大,但我真正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是在恢复高考、我顺利考入新疆大学中文系之后。后来就一直没有停下来。
问:是什么样的契机促使您想创作一部关于可可托海的作品?
答:上世纪70年代初,可可托海就已进入我的视野。那时我下乡到宿星滩(位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西南缘)的兵团农场,成为农场的一名农机技术员。当时农场生产条件差,要去阿勒泰矿山收购工矿企业淘汰的动力机械,于是知道了几个云母矿,印象最深的当数神秘的可可托海。越是神秘,就越让我感到好奇。从那时起,可可托海就像一颗种子一样埋在我的心里,一直在等待时机破土、发芽。
为有功之人书写历史和故事
问:您的作品让很多读者知道和了解了位于新疆北部阿勒泰地区富蕴县的可可托海。曾经消失在历史中的可可托海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极其艰难的环境和条件下,可可托海人又怎样创造了建设奇迹?
答:可可托海的历史被湮没太久。在漫长的时光中,因涉及国家机密,地图上没有它的名字,以至于这段尘封的历史在1995年被解密以后,很多人仍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可托海是世界闻名的“地质矿产博物馆”,世界已知的有用矿物140余种,这里就有80余种。可可托海自然环境恶劣,冬季气温极低,在最简陋的条件下,可可托海人响应国家号召,在1960年前后开展“保出口大会战”,在冬天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土地上建起了海子口水电站。此外,从上世纪50年代起,大量锂、铍、钽、铌等稀有金属从可可托海采掘运出,经冶炼提纯后,变成航空航天和国防工业尖端制品,震惊世界的“两弹一星”核心元件中的稀有金属材料就出自可可托海三号矿坑。
如今的可可托海是国家5A级景区,一到节假日,这个面积仅有17平方公里、户籍人口不到5000人的小镇挤满了前来度假的游客。如果没有寂静的“大坑子”,路边没有被厚雪半掩的矿工雕像,人们很难想象在半个多世纪前,那么多甘愿在这里隐姓埋名的普通人,却干着惊天动地的大事。
问:有读者评论说,您在书中描写可可托海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各族人民,他们共同生活在一起,休戚与共,让读者重温了一个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时代。您如何看待这种感受?
答:非常认可。在可可托海这个偏僻极寒的小镇,在经济贫困、工业设备极其落后的年月,汉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蒙古族、回族……牧民、学生、军人、选矿员、科研工作者,还有投奔而来的家属……他们把一生献给了可可托海、献给了祖国,又留下了他们的子孙后代。他们是有功于祖国的人,有功之人不应被遗忘,我觉得自己应该为他们书写历史和故事。
问:《寻找遗失的可可托海》将历史纪实与人物口述相结合,构筑起丰富多维的叙述视角和观照层面。您如何想到了采用口述史的方式?
答:这本书的釆访很不容易,而每一次访谈对我而言都是一次心灵净化的过程。可可托海的第一代创业者目前只有少数人健在,都已有八九十岁。再过几年,随着这批人的离去,大量历史事实和生动的细节、情节将无法获知。从2020年开始,我用两年多的时间,抢救性地走访了100多位可可托海的建设者,最终从数百万字的采访资料中,整理出一批珍贵的口述史。
非虚构的灵魂是“真实”。很大程度上,当事者的口述,还原历史真实的可信度最高,也能够更好体现被采访者真实的精神世界。因此,本书的口述内容占到了全书的2/5。
问:具体来说,作品中最终呈现了哪些群体,您又是如何作出选择的?
答:“你老家是哪儿?”在新疆,这是一个经常会被别人问到、也经常会问别人的问题。可可托海的建设者大多来自全国各地,其中,有几个群体分外醒目。
他们是哈萨克族矿工。新中国成立前,在可可托海附近游牧的哈萨克族牧民发现了矿洞,他们成为新中国成立后可可托海的第一代矿工。无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他们肩背手提,将矿石扛出矿山,硬是将三号矿从一座矿山开采成一个长250米、宽240米、深达140米的矿坑。
他们是新疆兵团建设者。从井下打钻、爆破、开挖到矿山机械加工、维修,他们为可可托海基础设施建设贡献了巨大力量,后来大部分集体转业成为可可托海矿区的首批产业工人。
他们是从四面八方援疆而来的转业战士、学生、科研工作者。他们中大部分人在这里成长为本领域、本行业的专家,也使可可托海成为中国有色及稀有金属工业发展的起点和人才输出地。
还有可可托海的女性群体。她们是参军进疆被分配到可可托海的山东女兵、可可托海宝石队女工、云母矿女工、矿区职工家属等。书中除了每节中都有女性采访对象外,我还特意将六卷中的一卷“可可托海的冬天”献给了她们。
星光满天才是璀璨夜空
问:书中收录了大量当地第一代矿工的讲述,语言极富个性、特色鲜明,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您在处理这些口述语言时,是如何考虑的?
答:任何艺术都脱离不了生活,就如同庄稼与土地。当地哈萨克族第一代矿工使用的是“哈萨克汉话”,那是一种节奏舒缓、音调温柔、风趣可爱、夹带感叹的倒装句,就像一种方言。比如阿依达尔汗·恰勒哈尔拜在若干年后回望那段历史时感慨:“我们的大坑子,装下太多的宝石,也太多的故事有呢……”又如坚铁克·木汗买提讲起自己刚进小水电站的工作是砍柴、烧锅炉时说:“这个锅炉能吃得很,就跟一次能吃一只羊的人一样,喂不饱就不干活儿,蒸汽不足就发不了电。紧赶慢赶锯上一天木头,两只胳膊都是肿的。累我不怕,心里高兴呢。”我在书中刻意保留了每个讲述者的语言腔调和表达习惯,同时也将最有价值的细节提炼、呈现出来。即使同是哈萨克族矿工,读者也能从中感受到他们性格的不同。
问:今年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成立70周年,您认为当下应如何讲好兵团历史和新时代兵团故事?下一步有何新的创作计划?
答:星光满天才是璀璨夜空。正是一颗一颗星星样的“小人物”,以他们的善之根、良之本,以他们的坚韧不拔、无私奉献,成就了中华民族的发展壮大。70年来,一代代兵团人接续传承,建设和守护新疆,维护着国家的安定团结。就像当年成千上万的人因各种缘由走入可可托海,拿起榔头、铁钎,不计回报地用汗水乃至生命完成国家交付的任务,但他们从不后悔。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家国情怀和民族精神,在新时代更应发扬光大。
从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算起,我的创作生涯已有40多年。从兵团史到新疆地方史,我想完成的是不同于传统史志的另一半新疆史。我一直试图在宏大叙事与个体经验中寻找一种平衡,希望在探寻历史的真实中,对家族命运、个体人生轨迹予以更多的关注,下一步的创作仍会在这方面下功夫。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张梦瑶、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硕士生张钰尧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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