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这一生是不是必须跟一个村庄产生联系?或者说,一个人的生命中,是不是必须有一个村庄的影子?在去往叶巴村之前,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在我的脑子里出现过。
叶巴村在西藏昌都,位于怒江中游岸边的一个小山村,称它为“挂在山坡上的村子”,一点也不夸张。当年我们乘车进去,新修的毛路一面是山体,一面是滔滔江水,车子倾斜而过,两只手能把扶手攥出汗来。
村庄不完全临江,也深藏在大山的褶皱里。那些旁逸斜出的山谷,因为蓄得住水,便成了人们繁衍生息的所在。刚来叶巴村的时候,不免产生疑问:这些人的先辈,当初是怎样来到这里的?
叶巴村在昌都市八宿县林卡乡,距离拉萨800公里,距离昌都1000公里。从林卡乡到叶巴村,中间隔着几座大山。十年前,越野车要开四五个小时。再往前,公路没通的时候,干部下乡,骑马要一整天,如果步行,途中还得住一宿。
就这么一个荒僻的村庄,在这里生活一年多之后,竟成了我刻骨的牵挂。
其实,我的乡村生活经历十分有限,记忆中唯一的一次,是幼年在金沙江边上的巴塘老家生活过半年。直到来到了叶巴村,有了叶巴村的生活经历,了解了叶巴村的那些人和事,我才真正跟一个村庄有了割舍不断的联系。那些人和事,还形成过一本小书。离开之后,清闲下来,有时会遥想那个江边村庄。在山谷里呈“Y”字形分布的80多户人家,散落在坡地和果园之间,他们会为了春耕时的用水吵吵闹闹,也会对邻居的困难慷慨解囊,一年四季,都没什么大事。几年前,村庄整体搬迁到了县城,现在,只有村里的一些年轻人为了经营土地,还往返于县城和叶巴村之间,老人和小孩大多都在县城安居。
叶巴村和相邻几个村子的搬迁,政府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想当初,我也参与过动员说服工作。耕地少,用水难,地处偏远,加上山高谷深,水质不好,除了走出大山,再没有更好的选择。这么多年过去了,村民们外出务工,照顾在外上学的孩子,或投亲靠友。许多人家自发搬迁到了县城、昌都,乃至拉萨。除了对自家曾颇费心思建造的房子有些留恋,在走与留的选择上,大多数人心里是有数的。倒是我这个外人,到了紧要之处,还有些牵牵绊绊,这大概就是“心之所系”吧。
离开叶巴村几年后,我曾回过那里,乡村的日常,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过往的那些人和事,渐渐成为刻印在记忆里的剪影。村里许多我熟悉的老人,已相继离世,村里的许多年轻人,在新的环境里适应着,打拼着。县城边的工厂,县城里的茶馆、餐厅,多了一些叶巴村的青年男女。在拉萨,我也接待过好几拨来看病、打工、旅游的乡亲,我们共同的话题,还是离不开那个日渐远离的村庄。
说说叶巴村吧,说说叶巴的春天。
叶巴的春天,是随着核桃树尖尖的嫩芽一起到来的。
二三月份,藏历新年前后,江风已不再刺骨,忽然之间,就看见了枝头上的绿色,这里一点,那里一点,继而弥漫得满眼都是。地里的冬小麦和青稞,热热闹闹地钻出地面,空气中到处飘散着泥土的清香。
核桃树的生长让人惊奇,好像一天一个模样——从尖尖的嫩芽,到一绺一绺的穗子。我们院子外的那棵核桃树,把长长的枝条伸进院子,给我们讲述春天的故事。接着,河沟里柔柔的柳树枝条绿了,桃树呀,苹果树呀,争先恐后地开出各色花朵。有一天早上,我照例起床后到院子外面转转,突然就看见门口的沟沟坎坎,上下一片雪白。下雪了吗?天上晴空万里。原来是那些生命力旺盛的藏梨树,一夜之间开满了大片大片粉白的花朵,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略微有些发腻的甜香。
春天是忙碌的,村民侍弄着田地,驻村工作队和村委会还会召集大家参加各种会议和学习——记得那时,有关于落实惠农政策的,有关于参加社保登记的,有关于乡人大代表选举的,有关于纪念西藏百万农奴解放座谈会的……整个三月,是我们跟大家见面最多的一个月,村委会的院子里整天人来人往,喜气洋洋。
春天忙过之后,是短暂的农闲。采挖虫草、收青稞小麦、种第二季作物的忙碌季节即将到来,各家各户在着手准备。这时,工作队也有了难得的闲暇。有时,早饭过后,我就到果园里去。桃树、苹果树、藏梨树这些果树的花都已盛开,如果头天晚上刮了风,粉的白的花瓣会散落一地。还有那刚钻出地面的青草、小树苗,开黄花的蒲公英,把果园渲染得五彩斑斓。那几株年长的核桃树张开的巨大树冠,被早已萌发的新芽所覆盖,营造出一片绿荫,阳光从树枝间斑斑驳驳地照下来,不刺眼睛,是看书小憩的好地方。
果园里的宁静是活泼中的宁静。各种小鸟的叫声此起彼伏,一会儿在东边,一会儿在西边,小孩的嬉戏声也不时传来,更远的,是村民遥相问答的声音。这样的环境,正好读书。读书读累了,站起来,在林间活动活动筋骨,身心舒爽。
有时,沿着果园的矮墙一道一道地翻过去,这样就基本能走遍全村每一家的果园。哪家的核桃树最大,哪家的葡萄架架得最好,哪家又在果园里锯木板准备今年盖新房,这些我都了然于心。几十个大小不一的果园,装扮着叶巴村,使它成为一朵名副其实的盛开的鲜花(“叶巴”在当地语言中的一个意思,就是“盛开的鲜花”)。
春天的果园,宁静而又热闹。藏梨粉白色的花朵,因为几只野鸽子起飞,纷纷摇落下来,娇嫩的花瓣片片含香,从树林间肩扛方锄的女人的脸颊边滑落。那些枝蔓,伸出绿色的手臂,仿佛要挽留行路人匆匆的脚步。天空中扬的,泥土里钻的,空气里飘的,溪水里流的,一切一切,都满含生机。鸟儿叫,树枝摇曳,仿佛一曲大合唱,而草尖钻出地面,嫩芽跳上枝头,又仿佛小提琴活泼的独奏。
当时在果园里读过的书,我记得有一本是金克木先生翻译的《云使》,是关于思念的。现在想来,在偏远的山村,读这样的书,倒是有些应景。
如今,我思念着叶巴村。冬季来临了,有没有一片雪花,为我带去对那个山村的问候?这样的村庄记忆,构成了我和叶巴的村民,生命中重要的部分。
(作者:吉米平阶,系西藏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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