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当中,有关端午的考证著作以及论文,好像并不是很多。记得闻一多先生曾经对于端午的来源用过功夫,黄石先生上世纪60年代做过一部《端午礼俗史》,收在一套民俗丛书之内,论证详切,而且有自己的看法。
读下来,闻一多先生与黄石先生都认为,把端午的源起派在祭屈大夫的头上,实在是一个民俗上的“误会”。
闻先生戏称为一个“谎”,那谎的来源,最初是《世说新语》,但最“盛传”的是在南朝梁吴均的那一部《续齐谐记》里,曰:“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今若有惠,可以楝树叶塞其上,以五彩丝缚之。此二物,蛟龙所惮也。世人作粽,并带五彩丝及楝叶,皆汨罗之遗风也。”
▲端午节国潮插画。(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其实,端午之俗,却是远早于汨罗遗风,非由屈大夫而起也。其中龙舟竞渡与吃粽子两大节目,都与水神即所谓蛟龙有关系。龙舟之上有龙饰,而粽子之以楝叶塞、以五彩丝缚,虽那个“谎”里说是因为蛟龙所惮,但反过来却恰恰说明粽子与龙的渊源,原初应该是把粽子投入水中以娱蛟龙也。那么,这个风俗或最早起于以龙为图腾之族。
闻先生联想到吴越人“断发文身”的话,这个文身便是刺以蛟龙之纹饰,吴越族应是以龙为图腾之族,端午之俗或起于吴越地,渐进而广及于他地。
而黄石先生认为端午之俗起于驱瘟神。而且,古来祭屈子的祠堂之类,并不多见,即使在相传屈子投江的汨罗之旁,亦未见古来的屈原庙,湘人亦不于端午祭屈原。黄石先生说,如果角黍确定是专为屈子而设的祭品,龙舟是特为他招魂而来竞渡,那么事物都具备了,何不就在江边祭他一番,或在龙舟上安设牌位致敬呢?但找遍载籍,旷观南北,都极罕见。
黄石先生证以《夏小正》中“此日(仲夏月午日)蓄采众药,以蠲除毒气”之文,认为“仲夏月的午日,毒气弥漫,宜乘水临风,以泽兰众药入清泉行洁礼,以辟恶去秽。”
当然,端午起于辟病禳灾说,并非自黄石先生始。与黄石先生应是同辈、但在民俗学界的影响更大的江绍原先生,早在1926年便在《晨报副刊》上连载三天发表了一篇长文《端午竞渡本意考》。
江绍原先生在文中说,端午竞渡之事,吴以为与伍子胥有关,越以为起于勾践,楚又另捧出其地的忠臣屈原,其实此俗比这三个人都早,只是后来三地的人都想把这个风俗归到本地的某一位大人物身上去而已。龙舟竞渡或者说整个端午礼俗的原意,必须离开了屈原、伍子胥、勾践等去求,才能求得也。
江绍原先生的论文与黄石先生的大著,都是“天才之笔”。用细密的理路、谨严的逻辑和灵动的联想,可以说是把一个自古相传的端午习俗的源头本意给“窥破”了。同样是不信端午起于吊屈原的说法,我们回到闻一多先生这里,却发现他说得更温暖一点。他说这是一个“谎”,但这个“谎”里有“真”。下面一大段话,出自他的《端午节的历史教育》一文,说得实在是好,必须抄录在这里:
吃粽子这风俗真古得很啊!它的起源恐怕至少在四五千年前。……古代吴越民族是以龙为图腾的,为表示他们‘龙子’的身份,藉以巩固本身的被保护权,所以有那断发文身的风俗。一年一度,就在今天,他们要举行一次盛大的图腾祭,将各种食物,装在竹筒,或裹在树叶里,一面往水里扔,献给图腾神吃,一面也自己吃。完了,还在急鼓声中(那时许没有锣)划着那刻画成龙形的独木舟,在水上作竞渡的游戏,给图腾神,也给自己取乐。这一切,表面上虽很热闹,骨子里却只是在一副战栗的心情下,吁求着生命的保障。所以从冷眼旁观者看来,实在是很悲的,这便是最古端午节的意义。
一二千年的时间过去了,由于不断的暗中摸索,人们稍稍学会些控制自然的有效方法,自己也渐渐有点自信心。但是,莫忙乐观!刚刚对于克服自然有点把握,人又发现了第二个仇敌——他自己。
以前人的困难是怎样求生,现在生大概不成问题,问题在怎样生得光荣。时代一入战国,人们造下的罪孽想是太多了,屈原的良心担负不起,于是不能生得光荣,便毋宁死,于是屈原便投了汨罗!
是呀,仅仅求生的时代早过去了,端午这节日也早失去了意义。从越国到今天,应该是怎样求生得光荣的时代,如果我们还要让这节日存在,就得给他装进一个我们时代所需要的意义。
但为这意义着想,哪有比屈原的死更适当的象征?是谁首先撒的谎,说端午节起于纪念屈原,我佩服他那无上的智慧!端午,以求生始,以争取生得光荣的死终,这谎中有无限的真!
只要端午无限地延续下去,这个“真”就也会无限地“保真”下去的吧。
(本文刊于《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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