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爱人先我一步抵达大山包。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离去。只有香草上残留着他的气息。飞廉在干枯的草丛中露出它的齿裂,齿顶及齿缘有浅褐色的针刺,这针刺让我心生狐疑。时年,那送飞廉花的人只说“花大而蜜多,金翅雀喜欢”,“飞廉吹尽别时雨,江愁新月夜明沙”,整个草甸,坡上坡下,无处不见飞廉与金翅雀。而今,只剩小刺,让人发愁。到玻璃桥的时候,两边是倒伏而干枯的苦蒿和冰花草。如果不是平枝栒子发出春天的嫩色,我真不知道是四月了,每一个见到它的人都会喜欢它,深秋的时候,它的叶子会变成红色,十分艳丽,像一团团小火球,是无可挑剔的红,你仔细观察,每一颗小小的果实都非常完美,一颗颗红,似要向你涌来。如爱,让人猝不及防。
“秋天来吧,秋天来这里最美。”只能够想象置身在小火球堆中的我,站在大山包上,许多新的诗句会流淌出来。他赶着马群、高个儿,如此年轻却头发花白,手里拿着废墟一样的书页,和马说话,他叫它们木头。你感到困惑吗?木头? 声音很低,温和。它们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他把爱的词句含在嘴里,仿佛对谁讲,更像自言自语,语气是楚辞的华丽,又怅然若失。如果你体会到孤独的深意,就听到大山包秘密的自语,那些来自鹰的呼唤,马蹄的“嘚嘚”声,那些兔子的长耳朵,香气四溢的草甸。你就理解了孤独,并在无意中获得爱。
二
鹰,两只鹰在大山包的高空翱翔。它们飞翔的姿势有时候像狂草,是我泼墨的少年不经意挥就的长毫,那是欢欣鼓舞的,爱的迷局,诗的颤抖。是我和你相遇之歌,消耗,燃尽。有时候像楷书,那是暗夜的寂静,建筑物繁复的幽深,是柔软的巢中捧出的夭折的雏鸟,书页中永远不敢翻开的那一页寂寞。有人问,“真的是鹰吗?”我安静地坐了好一会,看它们飘过鸡公山。它们来了,又去了。它们向牛栏江飞去。留下徘徊中的我,站在茫茫的高处。何不走近我,让我看看你翅膀下的风声和天空。我召唤它们,没有回应。没有。我不相信它们已经离开了我。我希望它们只是向南而去,送去石头和香草。我以此获得永生,获得我爱。它们一只接一只向你飞去,一只接一只。
阿诗玛递给我一个烤好的土豆。那是一个老去的女子,头上裹着绿色的头巾,头巾下面是淡紫色的帽子,系着桃花图案的围腰,她黝黑的脸庞发出夕阳的光芒,这光芒让一切不那么单调。她又递给我一个燕麦饼,说,“可好吃了。”她给我一个灿烂的笑,同时发出风吹过发丝一样的小小的叹息。“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市里工作。” 她一边在土豆上蘸调料,一边说,“我烤的土豆最好吃。”阿诗玛,我灰发的祖母。在一个曾经的冬天,我砍好了柴火,挑着担子穿过一个又一个山坡,走进村庄已经是黄昏,你在村头的小河边等我,从怀里取出,一个滚烫的土豆。每当我小心翼翼揭去那滚烫的皮,并狼吞虎咽吃下它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一个被土豆暖大的孩子。它是我眼里的圣物。
三
羊群在跳蹬河边吃草。它们的小嘴贴在干枯的草甸上,鼻翼不停地动着,将草一根接一根送进嘴里。一只瘦瘦的黑山羊,身躯朝右,头部向左,两旁的毛轻软地垂下来。左侧是一只肥硕的绵羊,身躯朝左,头部右转,长长的羊嘴巴一歪一歪地,永不倦怠地咀嚼着。如赵孟頫的羊图腾。难道这个才气豪迈,如同神仙的人也来过大山包? 如此时的我,看远方在夕阳下闪烁的跳蹬河,河水绕着山坡一湾又一湾,山坡上、河谷边,到处看到白色、黑色的羊,稀稀疏疏地分布在阳光下。他心里想盘算,这是我见过的最温顺、最优美、最清洁的羊了,他从布袋里取出了纸笔。看来,从古至今,美好的风景都是一样的。他又在河边走了走,闻到河里的鱼腥味,他低语,“好多鱼呀。”那时的我,应声而答,“都是为你准备的。”我弯下腰,从包里取出新的宣纸、笔墨、新的野花。他漠视我的存在,仿佛一个古典主义者审视一个浪漫主义者;一只鹰看一双扯断翅膀的麻雀。他发出悠远的声音:“在人类难以攀援的地方,我们被迫发出一些声音。是忧郁的回响,在不可能望见的山路的尽头。有新的泉水涌出。在那些高山上,那无数的泉水,上面点缀着葡萄园、橄榄树林和羊群。有牧童在峭壁和峻坡的草地上放牧了。我闻到红籽恣意生长的声音,圆润而震颤。它非常温柔,多像母亲。杉木和木槿子发出暖味。雀的叫声也一模一样,只有一只,一声不出。谁在告诉我,它的灵魂与精神之翼还沉重的系着?”他的声音轻柔委婉,如这里的风景婉曲动人。我说,“不,在这里可以翼装飞行,我们可以像鸟一样飞翔,从大山包飞入磅礴的乌蒙大山沟。”
车子一个转弯,我恍惚了一下,他已经消失。我的白日梦因为一个弯道而成为传说。这样也好,这样总比相见无期要好。
沈洋指着远远的乡村给我们看,“那就是我的家乡,大山包村。我的家在中间。”故乡是那样模糊而清晰的存在。墙上的裂缝装满了沉默的记忆,丛生的杂草长满游子的思乡,这个乡村带着久远的花落和鸟鸣。那个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主人,只为带我们看 3000多米海拔上的高原净土,百鸟繁衍生息的鸟类天堂。它们飞翔过的痕迹。我们来早了,黑颈鹤还没有回来。它们三月三就走了,要九月九才来。只能想象那黑美人的颈项。它们悠闲地呆在松枝上,那是仙客、仙子、仙禽、仙骥,是蓬莱羽士。是华岩的《松鹤图》,边景昭的绢绘本,徐悲鸿的《松柏双鹤图轴》,林风眠的《白鹤》。也许,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鹤鸣,让我顿悟山水之道,满松明月。来早了。“思君令人瘦如鹤”,当我成为一只鹤的时候,我们就是同类了,说鹤语、飞鹤舞。我的脉搏静止了,它在为我跳动;我的血液凝固了,它在为我流动。
唉,我要想念那如诗的飞翔,优美的颈项了。
四
音乐与音乐,透过一个个梦境,推开一扇接一扇门。与我相碰。那是巨大的唢呐,吹奏的迎宾酒曲,美丽的彝家姑娘,身着青色的衣裳,头帕、花帽、衣领、托肩、衣襟、袖口、腰带、披风、裙边绣以红、黄、黑精美的彝绣,图腾的崇拜。她们手举托盘,托盘上是浓浓的米酒香。那酒香从她们脸上笑意盈盈的酒窝涌出来,缚住了我。我喝下满满的一杯酒。你叫盈盈吗?她笑而不答。我要叫你盈盈了,盈盈一枝花,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个名字。整个晚上,我被歌声围绕,《苏木地伟》《阿老表》《云岭歌声》《米酒喝个够》《彝人之歌》《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尽管我缺乏音乐知识和灵感,那个戴着银耳环、雄鹰羽毛帽、黝黑的熊一般的汉子,一定是歌王。他有时候激昂慷慨,又透着离乡人的萧条;有时候悠远凄清,像一只泣血的雄鹰;有时候如疾风,似奔跑的猎豹;有时候如暴雨,有时唱得如此的淡雅。四弦琴,他在头顶、身后、胸前弹拨。这独特的音乐风格,少数民族特有的野性,顽强的生命力。他们击打我。我靠墙而坐,洗耳恭听。忍不住唱和:
我爱这奇异的国土
这花和星,这黝黑的熊一般的男人
他巨大的斧头,劈开春天的河流
劈开放纵的花朵
一切荒原的美
有声音的世界
满山的春风,要我去赞美
要我陪它回家
回家……我想不出它住在怎样的房子
硕大无边的房子
我知道,我要回家了,在回到重庆的路上,那在夜色中奔驰的车辆,我不知道哪辆车里坐着我的爱人。坐着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我非常喜欢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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