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崇圣寺三塔(油画)翁凯旋
夹江而居,辟街为镇。大理白族自治州漾濞彝族自治县下辖的这个以江为名的镇——漾江镇,是20年前才有的称谓。
彼时,整个在漾江以西的双涧乡与大部分在漾江以东、苍山西坡的脉地镇“乡镇撤并”、合二为一,合并后的新镇取个什么名字呢?看,这不是漾濞江一路从中穿流而过么?那就以江为名了。两乡镇合并后,镇府设在漾濞江畔的原脉地镇,而镇府所在的街集,被两岸的人们依旧唤作脉地街。
自然,此前“脉地镇”的称谓也是历经了几多演变而来的。它曾有过这样的称谓:脉地乡,脉地区,脉地公社,金脉区——历史书写在这片漾江沿岸、苍山西坡狭长地带的故事,涉及今天的云龙、剑川、洱源、漾濞诸县的大片相连区域。
在漾江镇脉地村甘屯村民小组的一个院落,那时曾作为办公地,而今的滇西工委金脉革命根据地事迹陈列馆里,我看到了这些主题词:青年,组织,游击,斗争,牺牲,人民,政府。共同写下这段历史的有许多名字:徐铮,王北光,黄平,欧根,赵鼎棻,杨苏,张光泽,王千里,欧增惠,阿维华,段锡祺,李文标……他们留在黑白照片里的面影,有许多都是青春俊朗的模样,大多数人在对着那个时间的镜头时,留下了或灿烂或温和的笑容。
在陈列馆的墙上——看着他们的简介,我不禁又想到了那个词:一衣带水。他们中的好多人来自漾江上游的剑川,以及剑川往下的洱源,那些青春的脚步,沿着一江流水,和着历史向前迈动的步伐,像两岸的溪河奔向漾江那样,各自在不同的时间里,汇入了这个世事多艰的故事书写中。蓑笠,马灯,步枪,羊皮褂……在因年月久长而显暗黑的农家旧屋里,那些安静的旧物,星星点点还原出往事的依稀模样。
而在位于金盏村、早于甘屯村的另一处遗址,那些风雨往事的呈现甚至没有用照片以及从各种史料中搜集来的文字,而是直接留给人们一道沧桑斑驳的有着圆弧拱顶的石砌大门,以及院中现今已没有人居住的旧屋。午间阳光晴烈,门外左侧紧倚石墙脚长出的那株石榴树绿得耀眼。门前有四五步石条阶,缝隙处长出了绿草。高达丈余的大门以石砌墩,以砖砌拱顶。门内,仍是石阶,之后,便到了院子。
院子里没有人。目光越过水泥地的平整院心,一眼可见那间三格的正房和两格的东侧房。除了黄泥筑的屋墙,房子的木屋架、瓦屋顶以及楼上楼下的木门窗,一一呈出漫长时光流过的灰黑色调。楼上厦空间一米多高的厦窗有几扇已经掉了,风可以从那里自由进出。屋子的几道门上都还留有对联的残迹,见证着这屋子里往日时光的温度。
这是一户阿姓人家——在金盏村,阿姓是大姓。农家的四季,历史与梦想,在这寂静的屋子和满院的阳光中融合复分离,分离复融合。
院子隔壁是另一户人家,因中间没有隔墙,一眼可见其居屋新亮,木雕的门面繁复精美。两房院子看上去像是自旧枝的边上长出了新芽。隔壁人家的院子同样平整宽敞,阳光下散放着孩子的玩具和一些生产生活用具。看得出来,这户人家也和原先的邻居那样,日常也要从那道石拱门里进出。这道在众多影像和图片资料上反复出现过的、落满时光印迹的石门,曾听闻那些从这里进出的青年们走进了历史的书页,亦曾默默看着那些从这里进出的老人们走进了他们度过了一生的土地。如今,它依然还在这里,看墙脚下长出青绿的石榴树,看石阶下一年一年长出新的绿草,看院内的人家日月更替,瓜瓞绵延;看村庄的山下,亘古的江声接住千年流淌的往事。
在那江声的深处,千年的日月里,反复写在这百里漾江峡谷的还有古道,马帮,茶叶,盐巴,马锅头,以及无数或沧桑或清亮的赶马调。伴着涛涛江声,马帮们从平坡、漾濞一路穿驿过铺,溯流而上,经洱源,进剑川。沿江的百里古道,被称为漾剑驿道,是滇西茶马古道上的重要一段。江流会将那些满载货物一路北行的马帮,带到漾江上游的重镇沙溪。在那里,九河流入剑川古城边的剑湖,在阅读过被这湖水深藏数千年的古文明之后,在镇子的一侧清浅流淌,此时,它的样子还远远没有江的模样,被这里的人们叫作沙溪。溪上一座石拱桥,名叫玉津,桥拱与溪中的倒影相合成圆,有如明月。
在溪畔这座多条古道汇合的繁华驿站上,马帮们会稍作休整,之后,再向着丽江、迪庆一路北上,进入西藏。及至数月乃至半年之后,马帮们驮着从西藏交易回来的皮毛、药草等货物,复又经过这溪畔的古驿,歇息,住宿,吃饭,看戏。
在沙溪古镇的四方街上,斜对着那方古戏台,有一株高茂的古槐,那年春末夏初,满树翠叶初发,在阳光下绿得发亮。此时,旧年的马帮早已在时光中走远。被千年往来的马帮滋养出众多深宅大院、街衢巷陌的古镇,以一部活历史的姿态被带入新时代。围着这槐树,围着这戏台,四方街上旧日前铺后店的那些繁华院落,如今依样保留着旧时的格局,只不过前店里多经营的是咖啡店、音乐书吧、旅游文创品店以及各种艺术扎染服饰店;后院里仍大多是客栈,里面往往同时开了地方特色食馆,傍晚饭点的时候,几乎家家店里都坐满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客人,热闹熙攘的情景,仿佛旧时马帮进镇的傍晚。
想着旧时,马帮若是在冬天经过古镇,去数百上千里外打一个来回,再回到古镇时,这槐树正该是这样翠绿明亮的样子。而马帮若是在这样艳阳初炽的时节离开古镇,再回来时,那方古戏台上的戏该是换了曲目,夜风中,咿呀呀往事越千年。
在民间,长久以来,人们不断翻越苍山的那些故事,就像一支支辽远的古歌。还记得数年前,读家在漾江镇金盏村的师友邱润芬写的一篇散文《走在苍山路上》,写的是少年时光随父亲赶马驮着货物,翻过苍山去洱海边的喜洲古镇交易。天不亮从家里出发,经过一天上山再下山的艰辛路途,天黑方抵达东面洱海边的喜洲。在那里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再驮着需要的货物回来。年少的女孩,在这样一次一次的翻越苍山中,感受着这大地的苍茫起伏,以及被这苍茫起伏的大地磨砺出的生命的韧力。
苍山峨峨,漾水汤汤,写下这大地上生生不息的长歌。阳光依旧,山风微熏,在苍山脚下流水潺潺的甘屯村,一户人家院门外的木瓜树在四月里结满青绿的果子,将这山河间的烟火日月,倏忽带回《诗经》的古境。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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