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秋天。父亲对母亲说:“我得去看看墓地。”父亲很平静,“那是咱的后花园”。母亲笑笑:“那是。弄好点,住着舒坦。”
后花园,好名字。让我想起我家老宅的后花园,有桃花、梨花、木荆花、月季花……是我儿时的乐园。
墓地在老家香鹿山陵园的半山腰。83岁高龄的父亲向山上走去,山路两旁柏树苍翠如画。父亲,是画中移动的风景。我走在父亲后面,父亲回头时与我的目光相遇。父亲说:“人啊,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完的。”我和妹都没接话。太阳,朗朗地照着远山近岭,但人生和人生背后的故事,都会在阳光下消逝。
墓地坐北朝南,势如藤椅。周边是缤纷的生态园林,山下是洛河,清波荡漾、水鸟翩跹,河对面是锦屏山,参差巍峨、色如翡翠……是为风水宝地。
墓地遍植尺高柏树,体色青翠。父亲静静伫立、默然很久,满头白发被山风吹起。父亲说:“这就是我和你妈的后花园了!”我听了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妹说:“爹,满意不?”父亲说:“回老家。”父亲的眼里分明有淡淡的水色。
父亲很久没回老家了。父亲兄妹12个,孙男娣女一大堆,但老一辈儿就只剩他一人了。他想回来看看家人,想喝几碗老家的水,吃几顿老家的饭。端起饭碗时,父亲对堂哥说:“小时候上学,天不明你奶奶就起来给我煮红薯饭,我16岁离家后再也没吃过你奶奶做的红薯饭了。”还说起和他几乎同龄的大侄女打架的事,父亲说,“现在,想打也打不动了”。
父亲见了所有亲人,神采飞扬,谈笑风生。但我知道那是强打精神啊。父亲彼时脑梗出院不久,他是怕自己再没力气回老家了。父亲对老家有着太多的怀念。父亲多次说起老家的后花园,说奶奶在那里种了好多蓖麻,说他会在花园里捉麻雀,还会从鸡窝里偷鸡蛋煮了吃……
从老家回来,父亲非常兴奋,说县城如何繁华,滨河公园如何漂亮,羊肉汤怎样好喝,家人怎样幸福。母亲听得入迷,但突然说:“后花园呢?”父亲一下沉默了,手有些颤抖地点了支烟。父亲在缭绕的烟雾里瞅了瞅母亲,说:“很好。”那天下午,父亲一直在卧室里闷闷地坐着。到了晚上,父亲对我说:“我要是先走了,我等你妈,一起回老家,免得都孤单。”
如今父亲去世6年,母亲也走了3年,他们就“住”在老家老宅的后花园里。
老宅是父亲出生的地方,有街房、过庭、后上房和后花园。过庭1980年翻修过,一砖到顶,那是父亲用补发的工资翻修的。父亲一生多难,和母亲被迫离职,带着一岁的我回到老家,我长到20岁时,才离开家乡。
母亲熟悉这院子里的每一块砖,熟悉墙角里生长的每一棵小草,熟悉瓦缝间的每一棵娃娃松。厨房对面西院墙头上长出一棵香椿树苗,我说拔了它,母亲说:“让它长着吧。”不多时,竟然长到了拇指粗,母亲时常会静静地瞅那棵香椿树。母亲说她老家院里也有一棵香椿树,是外公栽的。外公去世那年,那香椿竟也枯了。再后来,我在一篇小文里写到这棵墙头的香椿树,我说那是外公来看母亲了。母亲在带着我和妹妹一起生活的日子,每年都会在院里晒玉米、黑豆、红薯片。还养有老母鸡、大公鸡和我的长着黄尾巴尖儿的小狗。
院子里到处都是母亲的气息和影子。母亲曾在后上房的织布机上织出五彩的土布,曾在下雪的半夜给我和妹妹缝制过年的新棉衣。母亲从地里回来时,总是背着一捆柴火,有时是柳树枝儿、酸枣枝儿,有时是玉米秸秆、麦茬子,或是山坡上的歪脖子树枝儿……母亲瘦削的肩膀承载着一年365天的烟火。
后花园很漂亮。墓碑上,镶嵌着父母的陶瓷彩照。父亲神色平和,母亲笑容灿烂。周围的柏树已经一人多高,青翠蓬勃。墓碑上挂了花环,墓碑下放了鲜花。陵园里播放着音乐,涤人心魂或如泣如诉。安葬了父母,我想他们以后的日子,有清风相伴、山月沐照,有翠峰相护、涛声相伴,有鸟儿啼鸣、鲜花芬芳。我相信父母不孤独、不寂寞。
又到清明节了。昨晚我梦到父母在后花园扫地,父亲对母亲说:“孩子们要来了,我得把院子扫扫。”梦见我和父母在山路上散步,母亲仿佛牵着我的手,又仿佛离我很远,我好像听到母亲朝我喊道:“喜,你来了,妈给你做糊涂面条。”母亲的糊涂面条我吃了几十年,那是母爱的味道。我还看到父亲在吸烟,“嗞”一声,半截儿烟就没了。这梦很清晰,但又很朦胧……
清明节,我要去父母的后花园,和爹喝一杯酒,和妈说一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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