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实现了空前大一统,文学亦自当超越往昔,大振宏声。诗人、文章家、曲家共同创造一个时代的文学辉煌。元代文人认同唐代诗人刘禹锡的文学史论断:“三光五岳之气分,大音不完,故必混一而后大振。”文运关乎世运,天下一统,才有文学之盛。
▲元曲古籍。(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各族曲家共创一代辉煌
元曲成为一代之盛,是各民族士人、曲家共同创造的。正如元末戴良序《丁鹤年诗集》说:
我元受命,亦由西北而兴。……往往率先臣顺,奉职称藩,其沐浴休光,沾被宠泽,……而其为诗,乃有中国古作者之遗风,亦足以见我朝王化之大行,民俗之丕变,虽成周之盛,莫及也。
诗如此,曲更是如此。元明之际叶子奇《草木子》记录了元朝中书左丞相伯颜与汉军将领张弘范的散曲唱和,帅才相量,各言其志。换个角度看,此乃不同民族曲家之间的唱和。
元代曲家队伍是由多民族构成的。上世纪末,由白寿彝先生总主编的《中国通史》第八卷元代部分就说:“元代少数民族曲家人才辈出,见于记载的有畏兀儿人贯云石、全子仁,回回人马九皋(马昂夫、薛昂夫)、萨都剌、丁野夫、兰楚芳、赛景初、沐仲易、虎伯恭、王元鼎、阿里西英、阿里耀卿、大食惟寅等,康里人不忽木、金元素、金云石等,女真人奥敦周卿、王景榆、李直夫等,蒙古人阿鲁威、杨讷等。其中不忽木之词,朱权评为如‘闲云出岫’;马九皋之词如‘松阴鸣鹤’。而贯云石尤以散曲闻名……朱权评其词如‘天马脱羁’,姚桐寿称其‘所制乐府散套,骏逸为当行之冠,即歌声高引,可彻云汉’。”
单就散曲来看,元代有姓名可考的作家212人,其中少数民族超过30人,成就较大的有贯云石、薛昂夫等。可以说,元曲这株文苑奇葩,是各民族曲家共同用心血浇灌栽培而长成的。她以中原文化为主体,先后融合契丹、女真、蒙古等民族的音乐、语言元素,并受多民族文化风格风尚影响,最终形成独特的风貌。
▲正定古城元曲博物馆。(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元曲是由音乐和语言两种要素构成的。宋朝《独醒杂志》记载,北宋末年,契丹乐曲在汴京流行:街巷鄙人,多歌蕃曲,名曰《六国朝》《蛮牌序》《蓬蓬花》等,其言甚俚,一时士大夫亦皆歌之。此后,女真乐也在中原流行。元代周德清的《中原音韵》记载:“女真《风流体》等乐章,皆以女真人音声歌之。虽字有舛讹,不伤于音律者,不为害也。”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进一步说:“北曲双调中之《风流体》等,实女真曲也。此外如北曲黄钟宫之《者剌古》,双调之《阿纳忽》《古都白》《唐兀歹》《阿忽令》,越调之《拙鲁速》,商调之《浪来里》,皆非中原之语,亦当为女真或蒙古之曲也。”
诞生并辉煌于元代的曲,在这样一个多元文化背景之下,乃各民族文化交流交融的结晶,更是多元一体中华文化滋养培育的硕果。
一统皇元气象殊
“杨虞诗律皆追古,一统皇元气象殊。”
清朝进士叶绍本《仿遗山论诗得绝句廿四首》评历代诗人诗作,他以虞集、杨维桢为元代诗人代表,认为其成就可追古人,并且颇具时代特色,表现出大一统元王朝的宏阔气象。平心而论,与元诗相比,更能代表大元王朝独特气象的,是元曲。在元曲中,又主要是散曲。
叶绍本所谓“皇元气象”,我们称之为“大元气象”,是元朝人因疆域空前广阔、国力极其强盛带来的自信。这种时代精神的形成,与草原文化渊源有关,更是草原文化精神与中原文化精神交流交融而成。
▲京西古道马致远故居。(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大”,是元代最典型的时代特征,国号大元,都曰“大都”。国力强大,气运盛大,如元人李洧孙《大都赋序》中所言:“盖当国家盛时,区宇博大,洪威远畅,湛恩旁洽。斯人归之,如众星之拱北极,如百川之朝东海。”这是国之大气象、都之大气象。与之相副之文学作品,也需要大气象,以巨笔鸿文,铺张扬厉。贯云石的散曲[双调·新水令]《皇都元日》,可视为代表:
赛唐虞,大元至大古今无。架海梁对着檠天柱,玉带金符。庆风云会龙虎,万户侯千钟禄,播四海光千古。
贯云石是色目曲家,那么汉人曲家呢?那就看马致远的[中吕·粉蝶儿]:
至治华夷,正堂堂大元朝世,应乾元九五龙飞。万斯年,平天下,古燕雄地,日月光辉。喜氤氲一团和气。
盛世之作,自应展现盛时景象。元朝人的这种自信与开放心态,与草原文化息息相关。明人李开先就认为,元曲的繁荣影响了元代文学。这种因国力强盛、疆域广阔带来的自信,在《元史·地理志》中也有充分体现:“自封建变为郡县,有天下者,汉、隋、唐、宋为盛,然幅员之广,咸不逮元。”元曲家,把这种超强的自信,写入了曲词,形诸咏歌。
▲北京人艺复排田汉名剧《关汉卿》。(中新社发 富田 摄)
“大元气象”之“大”,不仅仅是疆域之广大,更体现为大而有容。在元代,不同民族共居,不同的生产生活方式并存,多元宗教和文化并容,社会生活、思想观念等具有极强的开放与包容性。在文化精神上,则体现为开放与包容之大。元代之所以产生这些作品并能够广为流传,是因为社会有极大的包容性——大而有容。
“鼓腹游”与“抗音歌”
如果问,元曲家的精神追求与个性表现最突出的是什么?不同人有不同的答案,在我看来则是适意与狂肆,这里分别用“鼓腹游”与“抗音歌”指代。
“鼓腹游”出自《庄子·马蹄》:“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遊。”描述上古时期,人们无欲无求、无思无为、自由自在的状态。后世诸多文人十分向往这种无目的无追求、浑然忘世的境界,向往混沌未开时代的适意生活。
“抗音歌”则形容个体意志的极度张扬与表达,出自裴松之注《三国志》引韦昭《吴书》:“(留)赞为将,临敌必先被发叫天,因抗音而歌,左右应之,毕乃进战,战无不克。”抗音就是高声,也作“抗声”。元好问的《鹧鸪天》词则写自己老年狂放:“长袖舞,抗音歌。月明人影两婆娑。醉来知被旁人笑,无奈风情未减何!”同样的意境,鲜于枢用[仙吕·八声甘州]曲写出:
闷携村酒饮空缸,是非一任讲。恣情拍手棹渔歌,高低不论腔。
▲浙江省长兴县夹浦镇中心幼儿园开展“走近元曲传承非遗文化”活动。(新华社记者 徐昱 摄)
适意与狂肆,在元代散曲中都有超越前人的表现。这也是文化交融、环境宽松的元代特有的文学现象。
先说适意。元曲表现人生适意的作品很多,不少曲家都有此类作品。如关汉卿的[南吕·四块玉]《闲适》:
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
“老瓦盆边笑呵呵”颇具象征意义,“闲快活”正是他们所求——身闲意爽。他们不在乎排场,不讲求体面,生活是我的生活,适意就好,无论别人怎么看。
阿里西瑛则给自己修建了一个心灵的“懒云窝”,其[双调·殿前欢]《懒云窝》云:
懒云窝,醒时诗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尽自磨陀。想人生待则么?富贵比花开落,日月似撺梭过。呵呵笑我,我笑呵呵。
这组曲曾引来无数和作,唤起了时人强烈的共鸣。
再说狂肆。元代散曲的狂肆程度,在中国文学史上登峰造极。读一读无名氏[正宫·塞鸿秋]《村夫饮》,便可感受:
宾也醉主也醉仆也醉,唱一会舞一会笑一会。管甚么三十岁五十岁七十岁,你也跪他也跪恁也跪。无甚繁弦急管催,吃到红轮日西坠。打的那盘也碎碟也碎碗也碎。
这“村夫”之狂,是曲家笔下、心中的“村夫”之狂,表现的是曲家的狂肆精神。
无疑,元曲创造了中国文学的一代辉煌,早已成为中华文化宝库中弥足珍贵的遗产。“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 近代学者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关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之说,影响甚大。元代虞集就曾评论:“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绝艺足称于后世者:汉之文章,唐之律诗,宋之道学;国朝之乐府,亦开于气数音律之盛。”这里所说的“国朝之乐府”,就是元曲。
(作者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本文刊发在《中国民族》杂志2022年第3期。)
监制|杨新华
审核|牛志男
统筹|刘佳 胡俊 康坤全
作者|王兆鹏
编辑|江凌 张昀竹 王孺杰 刘雅
制作|寇佳羽
(编辑:刘学艳)
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