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佛教造像水平的角度看，安岳不比大足差，在年代的久远性上甚至超过大足。在石羊镇的毗卢洞，只有一个小时的观看时间，拖延了就很难在天黑前回到石羊镇上。因此在看过一幅释迦修炼和居士散漫打坐的群雕以后，直奔“东方维纳斯”而去。释迦修炼和居士们散漫打坐的群雕，确乎有宋人的生活情趣，你念你的佛、我悟我的禅机，各不相干但又密切交集，僧俗佛道相互照应，宛若苏轼和佛印和尚的关系，是最为典型的僧道儒各得其所的精神生活场景的再现。

　　“紫竹观音”是这里神态最为美丽的一幅观音坐像，观音的一膝踩在流苏垫上，另一膝自然下垂，一手落在膝上，一手托在垫上，神态和形态放松，没有了庄严宝相，但不散漫。少了一分拘谨，多了一分随意，直感到那是邻家的阿姑，可亲而不可亵。她的神态让人想到曾被鲁迅称为另一个“东方美神”，河北正定隆兴寺里有五彩悬塑倒座观音，后者同这里的“紫竹观音”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不知谁在先谁在后，背景也不同。“紫竹观音”把手交叉在膝上，多少有种傲然感，“东方美神”更随性些。“东方美神”是庙里的雕塑，这里的紫竹观音是石窟石刻，南北呼应，堪称观音造像中的双璧。塔子山周围还有华严洞、幽居洞、千佛洞和观音堂，现存摩崖造像465尊，华严洞有宋刻摩崖造像159躯，神态各异，但没有时间去看，也就怏怏然回到镇里去了。

　　傍晚与石羊镇本乡人攀谈，知道安岳的四乡五邻里，每个乡镇几乎都有自家的摩崖石刻造像。但分布似乎是有说道的，县府所在的岳阳镇之北，唐代造像居多，越往南和越靠近大足，则以宋代尤其是北宋时期的居多。比如东北部卧佛镇的卧佛院，23米长的右侧卧佛，雕琢在10米高的山崖上，是世界卧佛之最长大者，是唐代作品。千佛寨在县城西北不远处，南北两岩的造像也有3000多尊，圆觉洞则在安岳县城东郊，更是唐雕的一个大本营。这让人有了一个更为明确的判断，先有安岳石刻，后有大足石刻。这石羊镇就在由北向南的过渡带上。论数量论年代，安岳的石刻造像要比大足既多且时间更久远，但大足石刻观者如潮，安岳的石刻门前罗雀，他们的语言中，颇有些为自己的石刻鸣不平。

　　在石羊镇休息一夜，清早起来就赶头班车，路程也是50公里，到新车站乘公交转向旧市区东门，步行二里地，也就到了圆觉洞。圆觉洞在云居山上，早晨游人不多，正好慢看。从有赵朴初题写洞名的门表拾级而上，迎面是寺庙，再上去就是围山开凿的石佛窟与唐石刻造像。这里山石整齐，刻像也布置规整，看起来不会眼花缭乱。这里的石刻大多从初唐开始雕凿，盛于五代和北宋，前后400年。圆觉洞由北宋开凿的十二圆觉具像而得名。十二圆觉是密宗信奉的十二位菩萨。圆觉洞石窟分为北崖南崖两大块。

　　先看北崖造像，其中最有艺术底蕴的是神态安乐的释迦佛像、净瓶观音和莲花手观音。莲花手观音华衣素面，手握未绽开的莲花蓓蕾，是观音的休闲形象，当是盛唐时代富人女性的折射。南崖的毗沙门天王和十八罗汉则有阳刚之美，虽然观音没有性别，但我以为，北崖是充满阴柔之气的佛崖，南崖则是男人之崖。圆觉洞很雅静，有一种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的感觉。这里有曲径和一方池水、石梯平台，遍山奇花名木，除了珍贵的楠木、珙桐、红豆杉，还有石岩桂花。有许多的柏木，树龄在400年以上，因此是园林和古石窟融为一体的好去处。

　　有意思的是，这里还有一个新石窟，将缩小比例的卧佛等复制在这里。既是为了将安岳四围的知名石刻异地集中放置，让行旅日程紧张的人到了圆觉洞能够看到更多的精品实物，也是为了石刻艺术的传承。这安岳也是石刻活体艺术一脉相承的“中国刻石之乡”，凭借石刻入选“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在从安岳回重庆的路上，看到了不少石刻企业和他们的现代作品。新石窟的作品多出自非遗传承人之手，有很高的石刻造诣。

　　这里也是柠檬之乡，全国的柠檬产品80%在安岳，连绵数十万亩。安岳也是人文渊薮，唐诗人贾岛、北宋道家陈抟的墓在这里，南宋时代的大数学家秦九韶也在这里生活过，唐代名将程咬金在这里做过普州刺史，甚至韩国金、许两姓之根也在这里。韩国许氏的始祖母是许黄玉，是公元1世纪朝鲜半岛伽耶国金首露王的王妃，因此也被后人尊称为“普州太后”。韩国的金海市至今留存着她的陵墓。韩国金、许两姓有600万人，金、许两姓不通婚，因为他们的祖上是一家。

　　就石刻造像而言，安岳是大足的源头无疑，这从安岳北部到南部石窟建造的年代流变可以看得出来。那么，安岳最早的石窟与石刻的源头又在哪里呢？可以从重庆浮图关寻找最近的答案，也可以从沱江一线寻找最近的答案。沱江发源于绵竹，穿龙泉峡，流经简阳、资阳、资中，内江、自贡至泸州汇入长江。这些地方都是石刻造像流布地区。这是一个川中商圈，也是一条与商业线并存的石窟石刻分布线，并形成了一个开放的石窟石刻闭合圈。石窟石刻在特定地区的出现，要有三个条件，一是比较普遍的历史宗教信仰，二是有商业心理风险的规避愿望并有社会财力，三是有可以凿刻的砂岩分布。巴山蜀水之间具备这三个条件，也就出现了这样的奇迹和文化积淀。

　　（作者系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经济日报》原总编辑）

《人民政协报》（2021年9月18日　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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