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暴露春意的，是原野上一层薄薄的新绿。土地上的青草，匍匐的，挺立的，姿态不同，却一律悄悄长出新叶，带着些许嫩黄，擎着雨露，在春风里雀跃着。而在那些微微隆起的土坎上、篱笆墙上，老了一冬的灌木和藤蔓似乎在一瞬间褪尽枯色，从根茎上冒出新芽，黄绿透亮，如同婴儿澄澈的眼。

　　在一蓬长满碎叶的荆棘下，陡见一丛紫红色的新芽，像生在土里的香椿，又像雨后钻出的笋尖。光滑的茎秆映着通透的春阳，可以看见饱满的汁液在流淌，附着其上的倒刺是深紫色的，锐利如钩。顶端的几片新叶是淡紫色的，经脉里折射出几分青葱的绿。

　　这种植物叫刺苔，各地叫法不同，有叫“芽芽泡”“刺刚”的，也有叫“青模苔”的。其成株类似荆棘，一身硬刺，常常在不起眼的荒野中长成硕大的一蓬。乡间人有乡间人的生活法则，物尽其用，往往将此物移植到菜园的篱笆墙下，任其肆意攀附，作为阻拦禽畜的天然屏障。老刺苔的茎秆上布满倒刺，硬如刚，利如刃，刺入肌肤，又痒又痛，还带一种持久的烧灼感。不过，此物春天也开花，花型略似月季，花瓣单层、粉红，丝丝缕缕的黄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乡间长大的娃儿，原野、山林是最散漫的世界，但谁都不喜欢这带刺的植物，除了初春时节冒出的新芽。新生的刺苔，老家人叫“勒荪”，有从地上直接冒出的，也有从老枝条上横生出来的。地上长出来的，直接从根部折断；老枝条上长出的，则要小心避开那些箭镞般的倒刺，用拇指和食指一掐，嘭，脆生生一声响，截断面冒出一股晶莹的汁水来。

　　春天的嫩刺苔长在大地上，也长在人们心里，是乡间儿童最馋的一口。烂漫的春光下，闲在家中的幼童，放学途中的少年，途经小河边、沟渠旁、灌木丛，只要见到新出的刺苔，便会兴奋地争抢着跑向前去，顾不得那些张牙舞爪的倒钩，一枝枝折了来，握在手中，好像得了一顿美味佳肴。找块软绵绵的草地，一屁股坐下来，将采来的刺苔整齐地铺在地上，借着明亮的阳光，欣赏一番春季里的丰收。半透明的茎秆上也有新生的倒刺，不过十分绵软，并无威胁。将刺苔尖上的新叶摘除，直接塞入嘴中咬断一节，生嫩的茎秆连皮一起，在齿缝间发出干净利落的响声。随后，嫩枝直接在口腔中爆浆。前些日子淅淅沥沥的春雨，带着早春的凉意，一时间在嘴里左右盘桓。吃一根刺苔，就像品味了整个春天，有淡淡的甜，有些微的涩，还有断断续续的苦，仿佛置身于万木逢春的山野，一切都是大自然最淳朴的气息。

　　女孩儿吃刺苔，画面感极强。左手捏着刺苔，右手伸出兰花指，小心翼翼将皮剔了，裸露的刺苔如削了皮的青笋，水汪汪，亮晶晶，明媚的春阳在汁水里碎成点点，如同撒上了一把白砂糖。剥了皮的刺苔，咬在嘴里有些“耙”（软），味道少了一些酸脆，总觉得不太正宗。

　　长久以来，刺苔一直被粗粝入口，更美味的一面却被忽略了。将鲜嫩的刺苔采来，去掉老叶和尖芽；待锅里水烧开，放入刺苔焯水两分钟，捞出沥干；依次放入生抽、醋酱、葱蒜，要挑战味蕾的，可以加点辣椒面，搅拌均匀；撒上少量花生米，再浇上烧热的食用油，激活香料的辛香，也带来了舌尖的欢愉。

　　除了口舌畅快，刺苔还能促进消化、增加食欲，且有清热润肺、化痰止咳、利尿解毒之功效。

　　春天每年都生机勃勃地走来，但刺苔却一步步逐渐远离人们的视野。偌大的城市中，春天自有春天的妩媚，怒放的海棠，星辉般的梅花，还有各色培植的小花，争奇斗艳，慰藉忙碌的人们。曾经在城市的公园，我见过倾斜而下的一堵绿墙，细长的枝条逢人就讨喜般地递上嫩枝儿，让我误以为是刺苔，后来才知道是木香。木香有自己表达春意的方式，但始终与乡野里刚烈的刺苔不同。

　　刚烈的刺苔进不了城，只是自由地守着广阔的原野，怡然自得地发芽、生枝、开花，用生命的微光点燃这个崭新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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