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回到喀什地区麦盖提县巴扎结米镇阔什艾肯村,已是两年后的秋天,麦盖提的阳光依然灿烂、干燥和温暖。
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日阳光的午后,我作为一名支教老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轻轻推开村第八幼儿园的大门,也由此推开长达一年半崭新而又难忘的生活。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拥有那么多孩子的爱——只记得那天,麦盖提秋日的暖阳照耀着我。眼前,第八幼儿园彩色教学楼美得像童话。
孩子们的“月光老师”
第八幼儿园中二班班主任是一位一笑就眉眼弯弯的甘肃姑娘,我和孩子们喜欢称呼她的小名“果果老师”。任职短短几年间,她与该园其他4位从甘肃来的姑娘,很快成为这所幼儿园的骨干。
我清晰记得第一次与孩子们见面的情景。
那天,教室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他们好奇地看着我。曾在偌大舞台,面对几千名观众吟诵诗作,没有一丝紧张情绪的我,看着台下一双双明亮而又天真的眼睛,心里忽然慌乱起来。我稍稍镇定了一下,走到教室正前方,对着孩子们甜甜一笑:“亲爱的小朋友们,大家下午好!我是新来的老师,我的名字叫阿依努尔。你们知道阿依努尔是什么意思吗?我来告诉你们。我国古代有一位大诗人叫李白,他写了一首诗叫《静夜思》,诗里这样写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阿依努尔就是‘月光’的意思,以后,你们可以叫我‘月光老师’,你们说好不好?”
孩子们齐声高喊:“月光老师好!”这时,坐在前排的几个孩子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其中一个小女孩仰起脸看我:“月光老师,你身上真香啊!”我蹲下身,双手捧起她的小脸:“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谢依丹·买买提。”小姑娘响亮地回答。
其他孩子看我蹲下来,也都簇拥过来拥抱我。果果老师只好轻声劝导孩子们:“小朋友们请回到座位,小手背背后,眼睛看着老师。”
我牵着孩子们的手回到座位说:“小朋友们,老师特别想快快认识你们,你们介绍一下自己好吗?告诉老师你们的名字,有多大了,可以吗?好,咱们现在从第一排开始……”
夕阳西下,孩子们离校后的校园寂静无声。我坐在空荡荡的宿舍,对着面前的教案发呆。虽然下午没有课,但我和孩子们相互熟悉的过程几乎持续了整个下午。
我在与果果老师的交流中得知,几年前,这些孩子都还在各自的家中玩耍,是“访惠聚”驻村工作队及村“两委”一家家做动员,才把他们集中到这里进行正常的学前教育。乡下的孩子被放养惯了不喜欢被束缚,家长们也不觉得把这么年幼的孩子送进幼儿园有什么必要,所以,孩子们动不动就不来上课了,来上课的孩子也总哭闹着要回家找妈妈。
阔什艾肯村第八幼儿园刚成立的前几年,不管是教育教学还是家校联系工作,都相当艰难、颇费周折。所幸,全村上下一心的努力没白费,才几年时间,这个村庄就发生了巨大变化。现如今,孩子们穿着干净衣衫,整齐地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用稚嫩清脆的声音背诵古诗。
不能常去巴扎的幸福遗憾
刚到麦盖提的那些日子,我总盼着周末到来,因为周末那天可以去逛巴扎。恰木古鲁克村的巴扎是我见过的最热闹的巴扎。逢巴扎天,我总是一大早起床,穿上漂亮衣服,像赶赴盛宴那般开心。
巴扎上,有卖牛羊、各种农具、家具、服装百货以及各种小吃的摊位……我从一大早逛到中午,然后到美食摊歇个脚,吃一份当地美食,喝一杯鲜榨石榴汁或“萨朗道克”(酸奶刨冰)。置身人来人往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巴扎,惬意极了,暂时淡忘离家千里的感伤,感觉自己正融入这片热气腾腾的土地。
一个周末,我在巴扎卖家居用品的摊位前,货比三家,买下一块漂亮的桌布。我在麦盖提的“小窝”,需要这样一块富有当地特色的桌布来装扮。我又走向卖百货的摊位,为我的孩子们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发卡,还有小玩具,这是我给他们的小奖励。
临近中午,我手中的袋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沉。在美食摊位附近,我被一声声“来吃烤肉啊吃烤肉,没结婚的羊娃子肉”的呼唤声吸引,决定歇歇脚,果断地向烤肉摊走去。
摊主是一位黑脸汉子,操着一口“疆普”大声叫卖。他的烤肉摊位前人很多,他一边手脚麻利地将我要的烤肉放在烤肉槽上,一边将摊位旁的一张空桌指给我,示意我坐下来休息。他的妻子擦拭干净桌面后,为我倒了一碗香气四溢的丁香茶。
当我正对着滋滋冒油的“羊娃子肉”大快朵颐时,忽然,我的腰被一双小胳膊紧紧箍住,一声清脆的童音“月光老师好”刚落,烤肉摊上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我。我尴尬地扔下手中的烤肉签,扭头看这个搂着我的腰的孩子——那是我班上最机灵也最淘气的苏麦耶。
我高兴地一把将她抱起,放在我旁边的凳子上,将一串烤肉塞到她手上,才想起她身边应该是有大人的。我环顾四周,却并没有看到有家人在她旁边,我脑海马上浮现出丢失了孩子的母亲的焦急身影。
当我再次环顾四周,却看到烤肉摊主和他的妻子一起站在我面前,一边对我行礼一边说:“老师好!”苏麦耶不说话,一个劲儿地看着我笑。
黑脸汉子自我介绍:“我是苏麦耶的爸爸,这是她的妈妈。”他停顿了一下,“谢谢您对我家苏麦耶那么好,我们刚从广东回来,因为太忙,没能好好照顾她。”
他的普通话很流利。我忽然想起果果老师说过,苏麦耶的父母曾在沿海一带的工厂打工,攒下不少钱,最近回到麦盖提的家乡搞家庭养殖、卖烤肉,整天忙得团团转,苏麦耶大部分时间是住在奶奶家。
“苏麦耶又乖又聪明,是老师们的小帮手呢。”我停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对孩子的爸妈说,“小孩儿还是和父母住在一起比较好……”
苏麦耶的妈妈赶忙点头:“老师,您放心,我家的新房子已经收拾好了,苏麦耶也已经搬回家住了,从下周开始我就自己接送她,我和孩子就可以天天见面了。”
我和苏麦耶的妈妈寒暄间隙,她爸爸端来一盘烤鸡翅放在我面前说:“听苏麦耶说,阿依努尔老师很爱吃烤鸡翅呢,快尝尝我烤的鸡翅。”
我推让着,心里一股暖流顿时席卷了我。
不久前的一天,我带了几块烤鸡翅当午餐,等孩子们睡着了,我拿出来准备吃时,没想到被上卫生间的苏麦耶看到,她问我:“老师,您爱吃烤鸡翅吗?”
我赶忙将手指竖在嘴边,悄悄对她说:“嘘!老师最爱吃烤鸡翅了,但是咱们还是应该多吃蔬菜,对吗?”
她也压低声音跟我说话,因意外分享了我的小秘密而有些激动:“对呀老师,但是烤鸡翅真的很好吃呀。我爸爸烤的鸡翅最好吃了,以后,我要带爸爸烤的鸡翅给您吃。”
我笑着对她说谢谢,让她赶紧回去睡觉。
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有提过鸡翅的事情,却没想到,这个小孩儿却一直记得。此刻,我因为被她和她的家人如此珍视而感动得泪眼婆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喜悦啊,就像在正午的暖阳里,我与我的亲人不期而遇。
不过,从那以后,我便很少再去逛恰木古鲁克村的巴扎了——因为,在巴扎上,我总是被不同的孩子家长认出来,他们总是往我手上塞正在售卖的东西,有时是一块花头巾,有时是一根热气腾腾的大麻花,甚至还有一次,我被迫接受了一大把绿油油的大葱。每一次,我都扔下钱落荒而逃,若跑得稍慢一步,钱又会被塞回到我的口袋。
不能常去恰木古鲁克村巴扎是我生活中的一种遗憾,一种幸福的遗憾。
我的名字成为一首歌曲
夏日午后,是孩子们雷打不动的午睡时间。每天午睡时间一过,我便把贪睡的孩子们一个个叫醒,然后,在他们看动画片的间隙,给一些头发散乱的小女孩梳头。
那通常是我和孩子们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
我细心地为小女孩们编出好看又实用的四股辫,为她们扎上我从巴扎买来的花花绿绿的头绳,再别上可爱的发卡。有些头发短,没法编辫子的女孩和男孩,我还会洗干净他们的小脸和小手。
我的口袋里,总是装满了各色糖果和小零食,还没轮到编发的小朋友,因等得焦急噘起了小嘴,这时候,我会像变魔术般,将一块糖或者小饼干塞进他们的嘴里。
这天中午,我像往常那样,坐在教室靠窗的椅子上,耐心地给热娜古丽梳头。她的父母是农民,除了种地以外,还帮别人打零工,时常忙到很晚才来接她回家。热娜古丽性格内向,我对她的偏爱和关注也会比别的孩子多一些。待一个学期过后,她变了,变得爱说爱笑了,在课堂上经常主动举手回答我的提问,让我感到欣慰。
热娜古丽的头发又细又软,我一边给她梳头,一边享受窗外阳光的爱抚,不禁思念起千里之外,远在乌鲁木齐的儿子,他也有一头像热娜古丽那样细软的头发。
我沉浸在思念远方亲人的感伤情绪中,没发现教室里多了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直到我为最后一个孩子编好了辫子,别好发卡,才在一声“阿依努尔老师好”的问候声中蓦然惊醒。
我站起身,慌乱地将手伸向来人——原来,他们是新疆音乐家协会组织来基层采风的音乐家。
那天,他们一直耐心地等我结束一天的课程,和我促膝谈心了好久。几天后,我收到了许会锋老师写的《阿依努尔》的歌词:“那一次和你偶然相遇,才知道你家住在乌鲁木齐;你把一份追梦的勇气,悄悄装满了青春的行李;那一次把你专程寻觅,才知道你为何来到村里;你像一轮明月升起,静静地挂在了校园的四季……”
后来,这首由许会锋老师作词、陈子文老师作曲并演唱,写给新疆全体支教老师的歌曲《阿依努尔》传遍了大江南北,入选中国音乐家协会“中国当代歌曲创作精品工程‘听见中国听见你’2020年度优秀歌曲”,并于2021年先后两次被邀请参加中国文联、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办的展演活动。而此时的我,已回到千里之外的家。
我在一篇新闻报道中看到这样一段话:“我记得初见阿依努尔,是在一间不大的教室里,她正歪着头给孩子们扎头发,阳光洒在她的身上,脸上的笑容很美。与其说她是一名老师,倒不如说她更像一位妈妈。”
词作家许会锋在采访中还说,“麦盖提县当地有很多孩子的父母在外务工,而这些支教老师,就成了孩子们的情感安抚者。”
此刻,我再次想起那个夏日午后的阳光,想起我的孩子们,不禁泪流满面。
今年的一个秋日午后,再次回到阔什艾肯村的我,站在第五小学的校门前,寻觅孩子们熟悉的身影。
当年我教过的这些孩子已从幼儿园毕业,到周边小学就读了。我打听到第五小学有一些我教过的孩子,便早早来到校门口等候他们放学。
不一会儿,列队走出校园的孩子中,不知谁喊了一声:“阿依努尔老师回来了!”一群孩子呼啦啦地全围了过来。忽然,那个曾经调皮捣蛋的艾克拜尔用“啪啪,啪啪啪”的击掌声,让大家有了片刻的安静,他带头大声朗诵:“床前明月光……”
孩子们纷纷跟着吟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月光老师,我们好想你!”
我再也忍不住了,顿时泪流满面。
谢依丹拿出小手帕递给我说:“老师,你怎么哭了?”
我蹲下身,不好意思地将脸埋在谢依丹的怀里。孩子们叫了起来:“看,阿依努尔老师哭了,快唱首歌给她听!”
“阿依努尔,月光美丽,看幸福在你脸上洋溢。阿依努尔,爱心传递,伴着一群孩子多么欢喜。阿依努尔,月光美丽……”
麦盖提的蓝天下,孩子们放声歌唱,好些不认识我的孩子也加入到了合唱中来,清脆的歌声传到很远很远。
叶尔羌河静静流淌。远处,依稀传来田野里劳作的人们的欢笑声。我仿佛看到,那些破土而出的种子,在来年春日麦盖提灿烂的阳光下用力生长,阳光下,青翠枝叶发出耀眼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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