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中华丨文物里的中国哲学:古人的“成仙”信仰
来源:“道中华”微信公众号 张曦 发布日期:2023-03-14浏览(10)人次 投稿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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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学是一种思想和智慧,更是一种思想能力和思维方式。当第一位哲学家站在历史舞台上,人性也就跃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从此,他们能提出最深奥、最根本的那些问题:人是什么?他们在宇宙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此生的幸福如何获得?死后的归宿又在何处?

  我们的祖先,以不同于西方文明先贤的方式,围绕这些最深奥的问题,产生出各种各样有关人性、宇宙、此生、来世的思考。两汉时是宇宙的样式,以及如何在人间对应地建起一个超大帝国;魏晋隋唐时,更关注本体论问题,以及如何使心灵悬搁在形而上的地方,逃脱变幻难测的尘世煎熬;到了宋元明,焦点又转向心灵本身,苦恼于如何活出具有自身特色的心灵生活方式。

  《观念的形状:文物里的中国哲学》上演了一场古代中国思想世界的大戏,从埋葬、祖先、巫师、天命,到禅道、天理、圣贤、信心,十八个主题,宛如十八幕,每一幕背后,都站着一群苦恼的先哲往圣,面对着他们的时代最重要的精神难题。热闹又孤独。

  所有的求索,贯穿其中的根本线索,就是对人性奥秘的困惑、思考和探寻。

  *文章节选自《观念的形状:文物里的中国哲学》(三联书店2023-1)

 

仙  境

文丨张曦

  公元前3年,也就是汉哀帝建平四年,对于饱受灾异折磨的西汉来说无疑雪上加霜。前一年较晚的时候刚刚发生了地震,此刻刚过正月却又出现了日食。在天人感应观念中,这都是大灾异的征兆。巨大的精神压力终于压垮了本已惶惶不安的民众,使他们集体陷入“末日心态”中。于是,一场持续三个月之久、绵延天下三分之一郡国的大事件突然爆发。这就是“行西王母诏筹”事件。

  根据史书记载,从这年正月开始,关东二十六郡国的民众,举止怪诞,行事诡异。一夜之间,人们全都佩戴上一根根小小的禾秆,并且彼此间传播谣言,说如果不这样做就会有灾祸降临。其中的数千人更加激进,他们赤脚散发、冲关越卡、破围翻墙,连奔带跑地窜入首都长安。

  时间很快就到了夏天。每到夜晚,他们就登上屋顶、点燃火把、敲鼓喊叫,似乎在通过什么神秘仪式,来表达对“西王母”的崇拜。整个事件从发端到收场,猛烈而自发,但具体目标却始终模糊不清。到了秋天,一切戛然而止。

  在这场自始至终都显得有点莫名其妙的社会事件中,民众毫无疑问将西王母当作了有救赎法力的神来崇拜,在想象的世界中赋予她某种改变世道和时运的权能。

  但“神”化的西王母观念,其实并不为当时的上层精英所接受。实际上,公元前3年这一事件中所涌现出的西王母观念,是一个奇怪的文化特例。无论是甲骨文中第一次出现“西母”这个词,还是在后来的《山海经》《庄子》或者《淮南子》中,“西王母”都不是像西方文化中的耶稣基督那样的一位“救赎论”意义上的“神”。她只是一位“仙”。

  尽管今天的汉语常常将“神”与“仙”并称,但从字源含义上说,“神”与“仙”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仙”是“不朽”的人,“神”则属于某个高高在上又脱离人境的领域。在佛教进入中国之前,救赎论意义上的“神”,这个观念在古代中国思想文化中并没有位置。作为“仙”的“西王母”,仍然生活在我们这个宇宙时空中的某个地方,拥有自己充满乐趣的物质性家园。

  两汉时期的图像和文字艺术,酷爱表达西王母的物质生活方式。在图像中,她经常坐在“仙草”灵芝的冠盖上,被奇妙而善良的禽兽比如九尾狐、三足乌、白鹿、白虎、玉兔以及蟾蜍所环绕,接受着它们的伺奉和服务。而在文字想象中的西王母则被进一步赋予了充沛的感受能力,不仅穿戴精美的衣服和饰物,比如她的标志性头饰“胜”(织机机牙,轮状),还酷爱吃喝取用美妙的食物和饮料,比如凤凰蛋和甘露。

  ▲西王母乐宴图(局部)。(原画藏于陕西定边郝滩汉墓)

  从《淮南子》开始,西王母的仙境家园,就与一个叫作“昆仑”的地方关联起来。昆仑本是西域一片峻岭的名称,是地理意义上的真实存在。但它离中原实在太过遥远,对于秦汉时人而言,属于只有靠神话和传说才能感受和理解的地方。这块魅影重重的土地,对梦想着如西王母般成“仙”的汉武帝刘彻格外具有吸引力。公元前138年,当武帝决定派日后名垂青史的大臣张骞出使西域,除台面上的政治军事理由,还潜藏着寻找西王母、求取不死药的隐秘动机。

  起码在这个时候,汉武帝心目中的成仙,与他的前辈秦始皇嬴政晚年孜孜以求的东西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寻找“不死”之道。“凡人不死”,这是古代中国观念中“不朽”的第一种含义。这种不朽观念的最高目标,是让一个人的生物状态悬止于成“仙”的那一刻,然后无限延伸下去,直到地老天荒。达到这个目的需要一些必要的技术手段,比如嗑丹药、练气功、登“仙”山,以及求助于号称掌握了“不死术”或者能与“仙”沟通的方士。

  “仙”住在山上。这是从战国时期开始就流行的一种观念。汉武帝不仅派人前往西域昆仑山求仙,还亲自登上泰山之巅举行隐秘的封禅仪式,或者前往盛行此道的古齐地海边。直到去世前两年,他还再一次去了东莱,站在大海边,眺望想象中的仙山,久久不愿离开。

  在皇帝的亲自带动下,成仙的热情很快风行于整个朝代。但直至西汉中期,也只有见“仙”就求的汉武帝才会将西王母纳入修仙事业的关注范围。当时各阶层的大部分民众还没有普遍信仰这位西域之“仙”。对他们而言,真正值得仰慕的“仙”,还是如古齐方士所说,都住在东海中的蓬莱岛上。为了缩小想象中的海上仙山与实际生活之间的距离,这一时期,一种故意将炉盖造成“山”型的熏香炉日渐风靡。

  我们今天在许多博物馆都可以看到这种叫作“博山炉”的器物。它们的材质和造型繁简度各有不同,不仅无声诉说着当初物主社会地位和财富水平的巨大差异,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成仙不朽”对于每一个凡夫俗子的巨大吸引力。迄今发现的博山炉中,最精美的一件发掘于河北满城汉墓,主人是中山靖王刘胜。

  ▲西汉错金博山炉。(河北博物院藏)

  这件博山炉通体错金,精巧异常。它以云纹圈足环绕镂空海水,引出三条水中腾龙,托举起炉盘。云纹炉盘上,是山峦形炉盖。山峦间点缀小树,虎豹灵猴游走其中,猎人则追逐着自己的猎物野猪。整体图像充满“仙”山野趣。更加巧妙的是,地势起伏中悄悄安排了一个个小缝隙,一旦点燃香雾,烟气就翻腾出来,使整个炉盖更显神秘灵动。刘胜生前应该非常喜欢这件器物,以至即便不能生前靠它成仙,也决定死后让它陪葬。

  人群中不死欲望最大的始终是皇帝。他们求助了不计其数的方士,又一次次带着被骗后的失望情绪砍掉这些人的脑袋。靡费资源、耗尽人力的求“仙”,有时候让大臣都看不下去。他们变着法子表达自己的劝诫。文采卓越的司马相如,就颇费心思地撰写了一篇《大人赋》。在这篇文章中,司马相如用文字展现了一个只有通过现代VR技术才能塑造出来的充满画面感的成仙之路。这条路上的艰难困苦不必多提,关键是即便终于到达昆仑仙境,所看到的也不过是苍老白发的西王母在三足乌的陪伴下,寂寞地守着自己冷清的山洞。司马相如希望汉武帝能够明白,活得久并不等于活得好,生命的长度并不等于生命的质量。一个人就算历经艰苦最终成仙,等待他的生活也终归不值一过。

  要扑灭皇帝的永生欲望,靠几篇文章是远远不够的。只有死亡本身,才能让他们接受“凡人皆有一死”的真相。晚年极端惧怕死亡而又求仙不得的汉武帝,在轻信谗言无端发动“巫蛊之祸”逼死太子后,才终于意识到人生恍如朝夕、自己必死无疑。

  虽然永生毫无可能,但成仙之路也并不因此就会中断。一种更加复杂,也更加具有文化意义的不朽观念由此产生:死后成仙。依照这种观念,死亡并非只是对生命状态的否定,它也是一扇门、一个转换通道。就一个凡人而言,死亡的确是他“今生”必然的归宿,但意外在于,“另一种可能生活”也许才刚刚开始。

  听起来有些迷信的“死后成仙”,其实并不只是古人头脑简单的一时幻念。这个观念的背后有着丰厚的哲学观念基础,它是有知识的古代中国人依靠气化宇宙论,对人体机能和生命本质加以理性反思的结果。在一定程度上,它补偿了天人感应思想的一个重大不足:没有为“人死后归于宇宙何处”这个问题预留适当位置。

  “死后成仙”背后的哲学观念,根植于远早于秦汉的古老“魂魄”学说。公元前543年,郑国大臣伯友叛乱失败,战死在城中大街上。八年后,郑国突然出现一则谣言,说伯友此刻正化为厉鬼,在城中为非作歹。仁义厚道的郑国大臣子产采取措施,封立伯友后代,总算平息了这件事。不久,子产到晋国访问,对此事很好奇的赵景子问他:伯友难道真变成了鬼?子产回答说:人身上有两个部分,分别是“魂”与“魄”。如果一个人活着时吃得好喝得好,死后他的“魂”“魄”就更加难以消散离体。考虑到伯友的家世条件,死后为鬼,魂魄难散,是可以理解的。

  这场对话记录在《左传·昭公七年》中。子产的观点明显带有精英主义色彩。但他对人体机能所采取的结构化理解,深刻影响了后来儒家的灵魂学说。到了《礼记·郊特牲》中,儒家的思想家又进一步使之与气化宇宙论和阴阳学说结合起来,明确提出“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的说法。

  从子产观点发展出来的“魂魄二元论”,最迟到汉代就已经成为上层精英的共同知识和信仰。在这种观点看来,活着的人的“魂”和“魄”统一于健康的身体之中,是知识和智慧的源泉;而对于一个死了的人,虽然“魄”将随肉体的湮灭一同坠入永恒黑暗之中,“魂”则未必如此。只要经过恰当的礼仪和环境安排,“魂”最终有望离开埋葬着肉体的地下世界,登入天界,继续过一种充满智慧和能动性的“生活”。

  “死后成仙”信仰的核心,是“魂”的升天。西汉乃至早至战国时期的墓葬中,经常以图绘的亭、门、窗等方式来表达死亡作为通往“另一种生活”的“门槛”的意义。在跨过死亡这个门槛之后,“魄”与将要朽败的身体一起留在地下,但“魂”还将继续踏上一段新的希望之旅,直到抵达死者生前梦寐以求的仙境。

  马王堆一号墓出土的也许是用作“旌铭”的著名T型帛画,经典地表达了这些思想。帛画上的图案无比明确地呈现了“地下—人间—天堂”三层生存空间。人间庄重肃穆,天堂端庄和谐。轪侯夫人在云雾升腾中接受子孙的祭拜,即将进入天堂的门槛。伟大而至上的神“太一”则由日月拱卫,端坐在画面的最上方正中间,垂视整个仙境。帛画的作者希望轪侯夫人的“魂”,在那里找到最后的应许之地。

  ▲马王堆一号墓帛画(西汉)。(湖南博物院藏)

  有趣之处在于,当“魂”踏入仙境时,“魄”也并非只困锁于潮湿与阴暗的地底。轪侯夫人的孝子贤孙们,为她即将入圹的“魄”考虑得十分周到。他们在椁的周围安排了大量的美食、美酒、熏香和精巧用具,甚至还准备了一支歌舞乐团。在乐团的对面,越过包裹着轪侯夫人的四重棺,安顿着一张没有主人的坐席。坐席前的案几上准备好了全套餐饮用具。孝子贤孙们不遗余力,为轪侯夫人的“魄”能继续人间未完成的精彩生活创造着条件。

  公元前2世纪,“地狱”观念在古代中国文化中还未形成。根据楚地的信仰,“黄泉”毋宁说有点像一个“水世界”。就像这幅T形帛画所表现的那样,里面住着大鱼,而原始的神则奋力托举着浮于水面的四方大地。但与此同时,一种新的地下世界观念也在萌芽。马王堆一号墓和三号墓都有“遣策”出土。这是一种孝子贤孙帮助墓主向掌管幽冥世界的地下官员申报和主张财产的法律文件。这些遣策表明,早在西汉初期,人们就已经根据帝国行政制度,将黄泉想象成一个依靠官僚系统运作的复杂世界。那里不仅有秩序,而且尊重产权。

  300多年之后,一个司法化的“阴间”观念日渐成型。活人所想象的地下世界,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间监狱。人们甚至像为仙境指派真实地理位置一样,将它安排在泰山。从此,死者离开此世之后的首要目标,不是寻求“死后不朽”、登入仙境,而是要尽最大努力避免坠入可怕的地狱深渊。接下来,佛教即将进入中国。到那时,“因果”思想将进一步强化人们对注定要踏过死亡门槛的恐惧,而古代中国的宇宙、天堂与人世观念,从此也将为之大变。

  秦汉帝国时期的宇宙和生死观念,在儒家孝道思想的推波助澜下,表现为社会生活中广泛存在的“厚葬”行为。在乡里乡亲的舆论环境中,为了博得“孝子”的名声,人们不惜“发屋卖业”来埋葬自己的先人。对此,公元1世纪,矜才负气、性格古怪的东汉小吏王充,用愤世嫉俗的言论,触碰到一个至关重要的哲学问题。他指出,人死之后继续“生活”的前提,是“魂”“魄”必须拥有智能,但气化宇宙论其实恰恰对此未置一词。如果“魂”“魄”没有智能,那么子产和他的思想后嗣就都是错的。人死不为“鬼”,而尽孝道的最佳时机,就在祖辈活着的当下。

  伟大的唯物主义者王充当然是对的。但奇妙和矛盾也恰恰在于,如果没有一次次追求永恒和不朽的观念试验,那么古代文明也就不可能以物质的形式,在时空流转中雕凿出痕迹。正是凭借那些曾被深信的错误观念,秦汉帝国的生活、观念和信仰才得以掩埋在大地中,以至于两千年之后,甚至更遥远的以后,我们和我们的后人,依然能够触摸我们祖先生活的温度,感受他们的悲伤与欢乐、恐惧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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