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重庆市区到大足大约100公里，清晨从龙头寺坐车，可以直达大足。从大足到安岳也是百八十公里。一个在铜梁西南不远，一个在铜梁西北不远，铜梁、大足和安岳三足鼎立，形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铜梁从古至今都是川东、川西和川北的物流交汇要冲，现在则是重庆的经济开发新区，而大足也是重庆的一个区，是它的后花园。铜梁附近有个卧佛镇，到了那里，扑面而来的是石窟和石刻文化的一种气息。镇以卧佛名之，当是大足和安岳石刻的露头，但这种露头在重庆的佛图关已经展现，那里不仅是李商隐吟哦《夜雨寄北》的地方，也有唐宋代的摩崖造像，在近两公里的高高山崖下展开。在古代，那是由巴入蜀的一个重要驿站，一路向西翻过二郎关，就能进入川西平原的边缘丘陵区。

　　由于高速路的连接，现在到大足不必绕路，一直下行，穿越双碑隧道和沙坪坝高速路闸口，个把小时就到。雾都的初冬有雾，但雾气不是很大，飘飘忽忽地好似一道轻纱，后来转为丝丝细雨，能见度还是比较高的，正好可以悠闲地观望车窗外的一块块浅山绿丘。

　　大足到了，那显然是一方丰饶的盆地。大足古称昌州，唐乾元元年（758年）稻谷丰收，唐肃宗以武则天曾经使用过的年号，设立了大足县。大足老车站在老街区，车站前门隔路靠着一条细柳飞扬的河，同北京的温榆河是同一个名字，当是旧市区里的一景。从车站后门出去，是一条商业大街，正好有驶向宝顶山石窟公交车的发车点，这也算一种意外的无缝对接，跳上车就向目标驶去，一刻也没有耽误。

　　中间经过一个叫慈航四队的站点，那站名引起了我的注意。早听说宝顶山石刻造像具有释道儒造像并存的特征。儒的造像少不了孔子，一般世俗形象的供养人是不能算数的，但这慈航却有些名堂。在中国南方，慈航也是观音大士的一个化身，但他是以道家身份进入佛家行列的，一样手捧宝瓶，多为男相，少为女相，一般又称为慈航道士。这地名的出现，已然透露出宝顶山石刻造像释道并存甚至有着某种融合的一种特殊信息。到得宝顶山，石刻区外有两座后来新修的北宋城和南宋城，也清楚地表明，这里石刻造像确系两宋年代为主。两宋城其实是旅游设施，但街道曲径通幽，一侧是苍然蒹葭和高拔水竹围起的小湖。湖的尽头，便是宝顶山石刻的入口。

　　大足石窟有大大小小102处，分布在西南、西北、东北的扇形山面上。唐代的石刻造像主要分布在尖子山。这宝顶山和北山的10多处，传是南宋时期“六代传密印”的祖师赵凤智募化凿造，约有佛像一万尊，并建有国内唯一的密宗大型石窟道场，因此具有稀缺性。北山石刻和南山石刻合称为“玉山造像”，但北山多佛像，南山多道教人物，有分有合，反映了不同年代人们主流宗教信仰的复杂性。

　　宝顶山和穿插其间的大佛湾和小佛湾，佛教造像规模最大，释道儒并存的特征也最明显，又多为晚唐两宋时期的石刻作品。那是中国古代石刻艺术的最后高潮和漂亮尾声，缺少了这幕高潮和尾声，很难显现中国古代石窟石刻艺术舞台上的全部精彩。从一个角度去看，我们看云冈，看龙门乃至看敦煌千佛洞，美轮美奂，但大多都是精彩的“折子戏”，整本大套地串起来，缺不得大足这一环。也许是这样一个原因，大足石刻在1999年底就被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因此也是我此行的观摩重点。

　　雨丝仍在细碎地飘，但不沾衣，反倒使得石像的古旧着色，有了一种难得的复原感。整体去看，鲜亮的颜色略如新，除了细雨湿润的作用，或许加上了修复后的效果，但经得住裸晒和风吹的颜色，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工艺原料呢？要知道，我们看石窟看壁画，多半是在洞里或者半封闭的庙堂里，经得起氧化时间考验的并不多见。有关科研人员和现代的能工巧匠们更多运用古方来修复，也用激光进行扫描，进行了“断肢再造”，颜色的秘密也会逐步破解。经过几年的努力，他们在2015年3月前对大足石刻，进行了成功的整体修整。

　　顺着宝顶山横着的U字湾里参观，很有些目不暇接。从坐佛到卧佛，从立着的佛道造像到具有儒家风范的刻石生活场景，从佛界到人间，都有各自的形态。我边看边想，人说是北魏开凿和雕塑的佛像清痩，唐代的菩萨雍容，这宋代的石像不胖不瘦，更具世俗感，而这也是时代审美进步使然。大足石刻在我们的审美视野里，又多了一种更接近人间烟火气的石刻艺术形象和佛陀具象，这是石刻艺术对不断变动生活的一种本能反应，也是经历多年，佛教完全长入本土的一种形象演化。人物更多样，题材更丰富，艺术视野更宽。尤其是宝顶山下石刻造像末尾的两幅牧牛圆雕，更令人沉思，那些牛或立或卧，牧人斜靠山石，浑不似中国画传统骑牛图的翻版，看那雕像里牧童的装束，居然还有欧洲牧人的另类味道。这种形象是哪里来的，好让人费解。

　　然而，让我更为震撼的不只是这些，更不是很多人提起的“六道轮回”和“华岩二圣”，而是那个千手观音和那石雕的立体飞天。千手观音在敦煌石窟里有，在巴蜀各地的造像里比较普遍。如果从数量上讲，在巴蜀地区，卧佛第一，千手观音第二，但造像的艺术水准和工艺的精致，千手观音第一。在千手观音身上，寄托着旧时老百姓希望观音分身有术，能够同时救助数不胜数人间灾难的夙愿，而观音伸出多只手臂形成的几乎是360度的不同方向，更会引起孔雀开屏式中的一种美感，因此被现代艺术家们搬上了艺术舞台，常演不衰。

　　在许多千手观音造像里，最有光彩的是宝顶山大佛湾8号，经过修整的千手观音造像，用富丽堂皇和美轮美奂来形容已经不够，它的动感和立体感超越时空，使人震撼。它足有七八米高，有1.5米左右宽，手肢的形态各不相同，杨柳枝、甘露手、白佛手等叫法各异。身旁的四个菩萨或者供养人也是男女成双，安详平和，这是一个能够体现绘画透视原理的旷世之作，是宝顶山的镇窟之宝。

　　见过敦煌石窟秀美的飞天壁画，很少见到秀美的石雕飞天，更有立体感也充满临风飞扬的舞动感。这样的雕刻技艺，可与壁画艺术中的飞天好有一比。可惜只看到这一处，且是个大半身的飞天雕像，若是能够一飞在天，也有反弹琵琶的舞姿，那就更妙了。据说这是南宋时期的作品，那时的石雕艺术已经相当成熟。

　　在观摩中，听到游者的小声议论，眼前这千手观音究竟有多少只手，一说自然是1000只，一说那不很精确，因为据有关记载，清代的僧人工匠对其修缮之时作过竹签计算，是1007只，但最先进的电脑编号显示，应当是829只。

　　在宝顶山盘桓多时，离开时已是中午，有些不愿离去，但想到大足与安岳刻石的时空联系，还是毅然离去了。我知道，从大足去安岳，中途要经过石羊镇，只有50公里路，石羊镇不仅是从大足进入安岳的第一个大集镇，也是安岳毗卢洞石窟的所在地。毗卢洞在塔子山上，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那里最著名的造像是“紫竹观音”，有“东方维纳斯”之称，还有密宗第五代祖师柳本尊的《十练修行图》石刻，也是浮雕中的精品。去得早些，或能赶在闭窟之前，在镇里住一晚，翌日清晨赶到安岳的岳阳镇去。主意既定，也就打车北上，走过一段上行的山路，到了石羊塔子山，最终进了毗卢洞。

　　（作者系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经济日报》原总编辑）

《人民政协报》（2021年8月21日　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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