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个性与庄禅精神
来源:光明网 王平 发布日期:2020-03-10浏览(10)人次 投稿收藏

  作者: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常务理事  王平

  在《红楼梦》众多的人物中,贾宝玉无疑是最为重要的一位。他的人生观,与封建正统观念格格不入。第三回宝玉首次登场亮相,作者用两首《西江月》词概括了他的性格特征:“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在作者心目中,宝玉是一个与现实社会、政治、道德背道而驰的人。他既不被社会所用,也无力挽救家国颓败的命运。按照贾雨村的说法,他既非大仁者,又非大恶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再看看宝玉本人的言谈举止。他最不喜读书,并为那些“读书上进的人”起个名字叫“禄蠹”,又称这些人为“国贼”。他认为八股文不过是“沽名钓禄”之阶。他最讨厌科举、仕途经济“这些道学话”,“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事”,痛斥所谓“文死谏”“武死战”都是沽名钓誉。甚至当他喜爱的史湘云劝他要“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时,他也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当宝钗劝他这些话时,“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

  宝玉既然否定了读书为官这样一条被封建社会视为天经地义的道路,那么到哪儿去寻求自己的人生之路呢?佛道文化、庄禅精神便自然而然成为其精神依托。第二十一回读《南华经》一节,是非常明显的一个例证。宝玉最感兴趣的《外篇·胠箧》一则,作者不厌其烦地引录了下来,因为这段文字最明白不过地显示了宝玉所追求的人生理想。所谓“绝圣弃知”,所谓“殚残天下之圣法”,所谓“毁绝钩绳而弃规矩”等等,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回归自然”“保全真性”。再看一下宝玉乘着酒兴所作的续文,所谓“焚花散麝”,所谓“戕其仙姿”“灰其灵窍”,与庄子的思想一脉相承。

  宝玉以“保全真性”为人生理想,并将其付诸现实生活之中。第十九回从袭人的眼中写出宝玉自幼“性格异常”“放荡驰纵,任性恣情”。他“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是家里的‘混世魔王’”。在姊妹丫鬟群里,“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第三十一回晴雯失手将扇股子跌折,宝玉因心情不快便顺口训斥了几句,晴雯赌气不理睬他,宝玉劝解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说完,果然将手中的扇子递给晴雯,任凭她撕并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这说明宝玉的“保全真性”就是要顺乎人的自然情感,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也希望别人不要干涉自己的行动自由。

  从“保全守真”这一观点出发,宝玉对禁锢人性、扼杀个性的封建专制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为了追求个性的自由,他冲破种种障碍,与戏子蒋玉菡成为挚友,为此被痛打也毫不反悔。当他看见仆人茗烟与丫鬟幽会时,不仅不斥责,反而提醒那丫头快跑。他对子侄辈从来“不求礼数”,对“弟兄间亦不过尽其大概就罢了”。他之所以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就是因为女子未尝受封建礼法的侵蚀,天性尚未泯灭。一旦出嫁之后,其天性渐失,与须眉浊物也就相差无几了。史湘云是一个例外,她虽已嫁,天真活泼的性格却依然如故,所以宝玉仍视为纯洁少女。

  然而,宝玉对个性复归的渴求在现实生活中并非总能如愿以偿,他不止一次地领悟到了人生的苦恼。为了摆脱种种困扰,他时时向佛道的虚静无为境界靠拢。第二十二回中,宝玉本来想调解林黛玉与史湘云之间的矛盾,不料两人将火都发泄到了他身上,他便联想到了《南华经》上“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及“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再细想戏文中“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唱词,便提笔立占一偈,又填了一支《寄生草》。所谓“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所谓“肆行无碍凭来去……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都流露了宝玉试图以道书禅机参透人生的意愿。黛玉所续两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暗示了今后的凄凉结局,只有到那时,宝玉才可能彻悟。

  宝玉不止一次地说自己要出家做和尚,以至于黛玉开玩笑要记下他说这话的遭数。宝玉还不止一次地说自己要化成灰,甚至说:“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他见到黛玉葬花,便推想到黛玉、宝钗、香菱、袭人等总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到那时,“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果然,当众姊妹、众丫鬟,嫁的嫁、死的死、散的散时,当家世衰败、百念俱灰时,宝玉终于“悬崖撒手”,遁入空门(此据第二十一回脂砚斋夹批:“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佛教经典《圆觉经》(全名《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收在《大藏经》第十七册,北京,中华书局,1997)云:“我今此身,四大和合,……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这与宝玉的“化灰”言论多么相似。佛教以“梵我一如”当作达到解脱的最终目的,使个体灵魂的“我”和宇宙主宰的“梵”达到统一,也就是所谓的“涅槃”。宝玉遁入空门,也就是希望借此消除一切欲念烦恼,所以他最终仍然回到了大荒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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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石建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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